有本亭记
绍兴庚戌岁,先君子自荆、郢趋吴、越,遇腹心之疾,不至而返。徜徉游行,遂至湖南,横涉清流,顾而叹曰:"此非沧浪之水乎?何其清之甚也!源可寻而濯我缨乎?"则命门弟子问津于居人。于是傍西山之阴,逶迤而入,不及百步,苍然群木之下,翠绿澄净,藻荇交映,俗以其色故号为"碧泉"。
登山四顾,乃洞庭之南,潇湘之西,望于衡山百里而近,盖太古夷荒未辟之墟,而泉出于盘屈石山之下,凝然清光,微澜无波,沄沄而生,平岸成溪,放乎远郊。却步延目,溪虽清浅,而有长江万里之势焉。先君子徘徊不能去,拂石倚笻而坐,喟然而兴曰:"水哉!水哉!惟其有本也,故不舍昼夜,仲尼所以有取耳。吾老矣,二三子其相吾志!"乃求得其地。夷榛莽,植松竹,山有为樵牧所残者,养之;流有为蒿壤所壅者,疏之;岩石之为草木所湮没者,辟之。未及有成,而先君子长弃诸孤!
今也免丧而不死,慨念先君子,道学徳行,渊源溥博,不可涯涘。其移见于天下,皆应时而出者也。惟其身有之,是以感是水而崇之。藐然不肖,深自思念,仰望先君子,智之不及至远也。然守遗体,奉遗训,期确然自守,不敢与流俗同波,故作①亭源上,名曰"有本",表着其所愿学,以无忘先君子平生之言,此于盘盂之铭、几杖之戒,庶几我先君子之志,不陨于地,亦若是泉之流衍,亘万世而不穷也。
后之人毋念②尔祖,尚其嗣之。
不息斋记
绍兴二十有九年春,友生毛子请曰:"以谟斋房,衡麓先生名曰‘不息',惟义之奥,至今十年,若存若亡,请先生辞而达之。以比盘盂、几杖之铭戒,庶几可以朝夕从事。"予闻其言,喟然叹曰:先兄既为子名,我其可不敷畅厥义,以励子志?然难言也。
子试察夫天地之间,有一物息者乎?仰观于天,日月星辰不息于行也;俯察于地,鸟兽草木不息于生也;进而观之,朝廷之上,卿士大夫不息于爵位也;退而观乎,市井之间,农、工、商、贾不息于财货也。滔滔天下,若动若植,是曾无一物息者矣。今予兄以不息教子,无乃使子泯泯然与万物同波,沦胥以亡乎?将何以收子之放志,丧万物而正之邪?惟子知其有道也。
子其审听吾之言乎?日月星辰,虽不息于行,而息于象;鸟兽草木,虽不息于生,而息于形;卿士大夫之不息于爵位也,而同息于名;农、工、商、贾之不息于财货也,而同息于利。夫有所息,则滞于物。滞于物者,不全于天。不全于天者,虽日月星辰不能以自化,而况于六尺之躯乎?
噫!六尺之躯有神妙,而人不自知也。圣人诏之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此心宰制万物,象不能滞,形不能婴,名不能荣辱,利不能穷通,幽赞于鬼神,明行乎礼乐,经纶天下,充周咸遍,日新无息,虽先圣作乎无始,而后圣作乎无穷,本无二性,又岂有阴阳,寒暑之累,死生古今之间哉!是故,学为圣人者,必务识心之体焉。识其体矣,不息所以为人也。此圣人与天地为一之道。
大哉言乎!舜禹知之乎!吾徒其可以日月至焉而已乎?孔子曰:"学而时习之",此不息之端也。言有尽旨无穷,有志于道者可忽诸?
程子雅言前①序
天生蒸民,必有圣贤为之耳目。自尧而上,如黄帝、伏羲,虽时有见于传记,不可得而详其事矣。自尧而下,有大舜,有伯禹,商有汤,周有文王,群圣相继,中覆载而立定,海宇之民,政教列乎史官,事业光乎百代,分也。独吾夫子,穷不得居天位,道徳之积与天地同大,道徳之发与日星并明,凡在斯人,莫不争慕,有不言而化者,有闻一言而悟者,作新人才,力侔造化,裁成六经,以配无穷,亦庶几尧、舜、文王之功矣,命也。及颜氏子死,夫子没,曾氏子嗣焉。曾氏子死,孔子之孙继之,于其没也,孟氏实得其传。孟氏既没,百家雄张,著书立言,千章万句,与六经并驾争衡,其间最名纯雅,不驳于正统者,莫如荀、扬。然荀氏以不易之理为伪,不精之甚也。扬氏以作用得后为心,人欲之私也。故韩子断之曰:"轲之死,不得其传。"
呜呼!甚矣,夫子之穷也!既无位,以摅其急行斯道,既没之后,传数世而遂绝者,且百年矣。
呜呼!甚矣,夫子之穷也!天于斯文,何其难哉!
或曰:然则斯文遂绝矣乎?
大宋之兴,经学倡明,卓然致力于士林者:王氏也,苏氏也,欧阳氏也。王氏盛行,士子所信属之王氏乎?曰:王氏支离。支离者,不得其全也。曰:欧阳氏之文典以重,且韩氏之嗣矣,属之欧阳氏乎?曰:欧阳氏浅于经。浅于经者,不得其精也。曰:苏氏俊迈超世,名高天下,属之苏氏乎?曰:苏氏纵横。纵横者,不得其雅也。然则属之谁乎?曰:程氏兄弟。明道先生,伊川先生也。
或者笑曰:"其为言也不文,世人莫之好也;其制行也仿古,世人莫之信也。其讲道也惟开其端,其言治也不计其效。盖迂阔之至也。曷足以为斯民耳目,纂尧、舜、文王、孔、孟之绪乎?而子属之以传,过矣!"曰:"言之不文,乃发于口,而门人录之,传先生之道,泽及天下,是其乐也。传之其人,又其次也。修饰辞华,以矜愚众,非其志也。行之仿古,不徇流俗,必准之于圣人也。讲道启端,不骋辞辩,欲学者自得之也。治不计效,循天之理,与时为工,而期之以无穷也。若夫中春风日,拂拂融融,盖其和也。风冽而霜凝,盖其肃也。山之定止,万货滋生,盖其徳也。川奔放而来无尽,盖其应也。四时更代,盖其变化也。莫知其所以然,盖先生之神明不可得而测也。其为人也,可谓大而化矣。吾将以之为天。
呜呼!其不及尧、舜、文王之分,则又命也。虽然,倡久绝之学于今日,变三川为洙泗之盛,使天下之英才有所依归,历古之异端一朝而谬戾见,比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杨、墨,其功大矣。属之以传,又何过哉!
予小子恨生之晚,不得供洒扫于先生之门,姑集其遗言,行思而坐诵,息养而瞬存,因其所言,而得其所以言,因其所以言,而得其言之所不可及者,则与侍先生之坐,而受先生之教也,又何异焉?故此书之集,非敢传之其人也,姑自治而已。
程子雅言后序
风气有醇漓,故真元不常会,则圣人不世出。道时有不明,贤智过乎大中之表,愚与不肖陷乎卑污之陋,统纪纷错,而天下始病矣。
自尧、舜之盛,暨乎孔子,风气浸漓,上无明王,下无贤佐,至道泯然其将绝,苟非载以文而指示焉,则后世虽有间气英明之士,亦且惑于异端,天下几何其不流而入于禽兽也!圣人有忧之,为之作六经。
六经,指道之大路,而《语》、《孟》,又指入六经之关要也。彼舟楫之作,虽十步之川,人人咸知得舟而后济。夫六经,济天下之大舟也。治身而不循六经者,丧身;治家而不循六经者,亡家;天下陵荡,纪纲摧圮,未有不由弃六经之言者。或以为孔子没而朱、翟肆,孟氏死而黄、老盛。六经安在其有益?《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昔王莽诵六经以灭身,霍光闻一言而建殊绩。以孔子之言可因,是思而知矣。
自秦焚书坑儒以后,章句紊乱,六经之义浸微浸昏,重以本朝丞相王安石,专用己意训释经典,倚威为化,以利为罗,化以革天下之英才,罗以收天下之中流。故五十年间,经术颓靡,日入于暗昧、支离,而六经置于空虚无用之地。
方其时也,西洛程伯淳,其弟正叔,二先生者,天实生之,当五百余岁之数,禀真元之会,绍孔孟之统,振六经之教。然风气仍①衰而未盛也,故明道先生早世,先进高第相继以亡。伊川先生以一己之力,横制颓波,是以六经之文,犹有未赞者,而先生已没。然大纲张理者亦多矣。十余年间,后进高第亦从而逝,故先生之文,散脱不类,流落四方者,率皆讹舛,天下所传无完本。
予小子既深知天下之于六经,如无舟楫之不可济,倘不为之类集,则罪人也。用是汲汲以成之,然其言质素而不华,理平淡而无奇。无文之言,犹璞玉也,雕琢者在于玉工,吾能存之而已。无欲之理,天理也。非存纯粹精一之心,操弘大毅然之志,未易得也,我则行之。
试言读此书之法,为同志起予之益乎!反复乎句读,神明乎心体,知六经为启②我之要,与其滞泥训诂、传注之末,不知六经之旨,漫然放诞,不切于身者,犹王莽、霍光之有间,其初一间而已。可不慎哉!又况不为霍光而睎孔、孟者乎!必潜心于此书,妙如伯乐之相马,然后足以振历古之衰敝,破王安石之奸说。嗣先圣之志,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绵绵不绝,尚足以助风气之盛,而兴太古之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