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衡齊卷四:徴孔(上下)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泰和 胡直 正甫 譔
門人同邑郭子章、廖同春、蕭景訓、陳以躍,
吉水 鄒元標, 廬陵 曠驥、王用中,耒陽 曾風儀 同校
永嘉 王繼明 校刻
徴孔上
弟子曰:弟子窺測靈則,而知堯 舜之執中、文王之順則、孔子之不踰距,皆不越瞬盼而髣彿其都矣。雖然,孔子之身,通乎上下。學不知取衷孔子,是猶操弓而不知正鵠之爲的也,運轂而不知周行之爲趨也,則學非其至矣。夫世儒者,亦豈不知孔子之爲至哉?其於孔子之學,果有近乎?胡子曰:甚哉!豈易言與?夫世儒自以爲戸籍孔子矣,而不知自失其正貫也;自以爲爼豆仲尼矣,而不知自違其主鬯也。夫世儒自失正貫而違主鬯者,非孔子高且遠也,以孔子近在衣帶,而世儒競索之道塗也。今夫世之譜孔子之年者則曰:孔子某年在魯,某年在齊,某年爲中都宰,某年爲大司寇。此特譜行跡耳,而未足以得其年也。惟孔子自名曰:吾十有五而至於學,至於七十,從心所欲不踰距。此則自譜其年者爲獨真也。世之譜孔子之宗者曰:孔子之先,宋之後也;宋,殷之裔也;自微子五世至孔父嘉,以孔爲氏。此特譜世系耳,而未足以得其宗也。惟孔子自名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則自譜其宗者爲獨真也。譜孔子之聰明者曰:孔子辨羵羊專車,識長人楛矢,測釐廟之灾,别五土之性,預知商羊萍實之應,大夫諸侯有問,專對若轉輪焉而不窮也。此特譜孔子聞識耳,而孔子不貴也。孔子蓋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已而自名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其爲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又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爲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此則孔子自譜其所爲聰明者爲獨真也。譜孔子之形體者曰:孔子身長九尺六寸,月角日準,龍顙河目,有聖人之表。又曰:其頂似唐堯,其顙似虞舜,其項類臯陶,其肩類子産,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特譜其形似耳,而其神不存也。唯門人曰:“子温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而曾子之告門人曰:“江 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則譜孔子形性爲獨真也。夫世之譜孔子者,非不高且遠也,然而不如孔子之自名與曾子之所名者,何哉?誠以孔子與門人近取諸身而不在物也。夫孔子之學果高且遠也,則亦孰愈其自名與當時門人名之之爲真也?今也欲戸籍而爼豆之,乃猥以己意而競索物理之表,是何異于適京而禺轅引,盼泰山而流沙其車也?其不得爲孔子正貫主鬯者,則儒者自遠也,豈孔子高且遠哉?故亦不易言也。
曰:孔子志何學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學。大學者,即習乎古大人之學,所謂“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至善”者是也。凡十五入大學者,未必能志學。唯孔子十五即志于學焉。所謂志,即孔子所自言“發憤忘食”者是也,非曰其心嚮慕之而已也。曰:發憤何與于明德親民止至善哉?曰:明德者,人心有本明,即朱子所謂本體之明是也。此本體者,以爲君爲仁德也,以爲臣爲敬德也,以爲子爲孝德也,以爲父爲慈德也,以交于國人爲信德也,是謂明德。憤之義,從心從賁,賁即明也。唯孔子發之不以氣昏,不以欲蔽,於仁敬孝慈信而不失其體也。故曰:在明明德。於爲君而仁以治民也,爲臣而敬以事君也,爲子而孝以事父也,爲父而慈以育子也,爲國人而信以相交也,而皆不失其體也,故曰在親民。於爲君而止於仁也,爲臣而止於敬也,爲子而止於孝也,爲父而止於慈也,爲國人交而止於信也,而所謂不失其體者無不用極也,故曰在止於至善。凡皆啓於一念之賁,一發憤之功,故發憤即爲孔子明明德親民止至善之學。他人非不憤也,而或作焉輟焉者多也。孔子發憤則至於忘食,可見孔子之志于學焉者與他異也。故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曰:三十而立,何也?曰:孔子自十五而志大學,其始志用力也,不能無乍興乍仆、乍明乍昏之病;已而用力至十又五年,然後此體不爲氣昏欲蔽,隨地應用,而屹然有立矣。此體屹然有立,始可言志,立故曰“三十而立”。是立也,即《大學》知止有定、顔子“所立卓爾”、孟子“有諸已之謂信”是也。學至於立,則如作室者有基矣,故程伯子曰:“志立而學半。”
曰:孔子既三十而立,則世之得失利害弗之惑矣。然又十年而後不惑,何耶?曰:古之學者,能外得失利害矣,而或不能外死生;能外死生矣,而或不能外毁譽;能外毁譽矣,而天下之人情學術,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變易紛沓,雖聞道或不能無惑也。孔子既立,又用力十年,而後不惑,故曰“四十而不惑”,即《大學》所謂定靜安慮得。他日,孟子不動心同也。
五十而知天命,何也?曰:維天之命,而人得之爲性。性即人心本明者是也。孔子既能明其本明者而至不惑,又用力十年,則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矣。既至命,則自能知命。辟如登泰山而居者,自能周知泰山者也。此知猶“乾知大始”之知,知即主也。方其立,則立此命也;不惑,則可以至命。至是,則主宰天命,而造化在我矣。造化在我,則非無窮通而窮亦通也,非無治亂而亂亦治也,非無死生古今而死亦生、今亦古也,即《易》所謂“先天弗違”、《中庸》所謂“達天德”者是也,故曰“知天命”。曰:若是,則孔子之學,與先儒所訓窮至物理者,一何其徑庭也?曰:儒者必曰先知後行,今如所訓,十五而學、三十而立則爲先行,四十不惑則爲後知,其與先知後行之訓又自悖矣。儒者以窮至物理爲入門,所謂窮其當然與其所以然,皆始學事也。今訓不惑則謂知其所當然,訓知天命則謂知其所以然,是孔子以四五十之年乃得爲始學之事,則在學者爲過早,而在孔子爲過晩矣,不又悖之甚乎?今操筆童子莫不曰:“吾性之仁,知其爲天之元;吾性之禮,知其爲天之亨。”以此爲知天命,是操筆童子賢於仲尼遠矣,其又可通乎?曰:然。
六十而耳順,何也?曰:聞之師曰:“夫人聞善言而悅耳,聞不善言而拂耳者,常也。”此在賢者尤甚。伯夷耳不聽惡聲,未化故也。孔子至六十聞惡言,未嘗不謂惡,然而無拂耳之累,以其無意必固我故也,熟而化也。故曰“六十而耳順”。《記》曰:“雖聖人有所不知。”若謂聲入心通,此恐未然。
七十而從心不踰矩,何也?曰:矩即所謂止至善者,亦即堯 舜之中、文王之帝則、箕子之極是也,吾所謂靈則,所謂天權、天度者是也。孔子十五志學,即志此矩。自七十之前,固未嘗踰矩,但至七十而後能從心不踰矩。夫從心不踰矩,則一毫意必固我無有也。孔子非所謂聖不可知者歟?夫孔子所自名者,乃情語也,非曰以是爲謙而誨人者也。嗟夫!今人自謂從事終身,乃不能望孔子之立與不惑,又況知命、耳順、從心不踰矩乎?何者?以今人不如孔子之志故也。然則學孔子者,其亦自審其志已乎?若夫求之物理,則益遠矣。
曰:發憤忘食,既聞命矣。然則孔子惡賁,何也?曰:孔子惡夫賁於外者也。夫惟無意于外賁,然後能發其内賁矣,又何患不外賁哉?曰:樂以忘憂,何也?曰:人心之體,本樂也。唯自昏蔽其體,則恒多憂。方其昏蔽,雖飲食歌咢、讀書考古,頃蹔適耳,憂可免乎?唯能自發其本明,無一昏蔽,則心得其體,自無弗樂,又何憂焉?故憤無弗樂也,樂乃爲憤也。孔子爲人終身憤樂已耳,故曰“不知老之將至”。
曰:孔子之多識多聞,遠絶常人,而自謂君子不多,又自謂無知,孔子豈重遺聞見哉?曰:孔子非重遺聞見,以其本不在也。本者何?真知是也。孔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是孔子所作必出於真知,而非真知者非所作也。夫真知者雖不假見聞,而聞見自不違,故爲上也。若專以多聞多見爲事,則不免探索影響,而自牿其真者多矣,故爲次耳。孔子上真知而次聞見者,即《大學》知本之意旨也。孔子豈遺聞見哉?曰:何以見孔子之言真知也?曰:孔子曰:“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夫知之與不知者,聞見逮不逮耳。假令孔子專上聞見,則逮者無論矣。彼不逮者,乃不以踈漏斥,而概曰是知也,則所謂真知者可知也。蓋天下莫明於不自昧,而莫不明於自昧。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則可謂不自昧矣。天下孰有真知過此者哉?聞見雖有踈漏,何患不能隨時位以自增耶?此真知,即所謂心之賁,所謂明德,所謂本體之明,所謂覺者是也。他日,孔子與顔子之學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曾子曰“毋自欺”,曰“慎獨”,子思曰“自明誠”,曰“内省不疚”,皆以明真知也。舍真知而曰孔門之學,蔽耶!支耶!
曰:孔門之學之出於真知也,審矣。真知之性生也,亦審矣。孔子何乃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曰:史稱伏羲生而神靈,黄帝生而狥齊,孟子稱堯 舜性之。此必其天性靈覺,自少至老,而無纎毫之雜且二也,故曰生知。孔子豈其初亦微有雜且二耶?故自曰非生知。觀其十五始志學,至三十而後立,則孔子爲學知者明矣。夫古未嘗言學也,堯 舜亦未言學而實發其旨。孔子之好古敏求,正從事堯 舜精一執中之學也。精則不雜,一則不二。孔子自既立至不惑,則不雜不二而執厥中矣,從心不踰矩,則不執中自無不中也。至是,則孔子雖學知,而實與生知者等焉。是故優入聖域,直同伏羲、堯、舜,以逮文王,而他聖不逮矣。夫古莫古於堯 舜精一之學。今世儒者,每言古,則止以考古者當之,何其淺也?又或以是爲孔子謙己誨人之辭,若是則孔子且以知之爲不知,亦異乎所謂真知者矣。是皆不信真知,故終不識孔子。
孔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聖與仁有異乎?曰:仁者聖之事也,聖者仁之極也,一也。何謂仁?曰:孔 孟詔之矣。孔子曰“仁者,人也”,人生之謂也;孟子曰“仁,人心也”,心覺之謂也。唯生而覺,通乎民物,察乎天地,無不惻怛,是乃仁之全體。仁雖自孔門發之,然在唐堯“克明峻德,以親九族”至“協和萬,邦鳥獸魚鼈咸若”,則仁之全體著,全功備矣。二帝三王,君臣上下,所爲民物造命、天地立心者,疇非仁也,特未明言之。至孔子始言仁,可見孔子直接堯 舜以來學脉,暨吾儒與二氏異者在此仁耳。若夫中心安仁,極而化之,則聖矣。當時必有以聖與仁稱孔子者,故孔子辭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已而曰“抑爲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乃知孔子非仁聖弗學,非仁聖弗教,而其作聖則必自仁始。異時《大學》自格物致知以至修齊治平,《中庸》自致中和以至位育,自至誠以至盡人物天地之性,咸以譜仁也。《記》曰“仁之爲器重,爲道遠”,《語》曰“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蓋爲此也。故孔子不以仁自居,亦不以輕許人,而其實則專以此爲學,亦專以爲教。今世學者,語仁則悸而不敢學,乃孳孳焉索之物理,以爲入門。吾孔門無是也。
江 漢以濯,秋陽以暴,至於皜皜莫尚,則盡發此心之賁。譬諸大明中天,纎翳皆凈,萬類畢照,即所謂無意必固我、從心不踰矩者是也。匪曾子,疇能傳神?
曰:孔子以上,猶有武、周二聖,然但言“文王既沒,文不在兹”,何也?曰:是非承學能盡知也。雖然,孔子專言文王,豈無謂哉?嘗讀《詩》,窺文王之學矣。《詩》既稱文王刑寡妻,惠宗公,譽髦斯士,綱紀四方,以至過阮伐崇,求寧觀成,無思不服,其功業丕顯矣。而其德之當帝心者,則唯曰:“不大聲色,不長夏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若此者,可見文王之學,不事知識而順帝則,上同堯 舜道心之微而執中,下同孔子之不貴知能、無意必固我、心不踰矩。古今若一轍耳。後之頌者,又括而言之曰:“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異時,子思又括而明之曰:“此文王之所以爲文也。”楊雄亦曰:“仲尼嘗潜心文王矣達之。”然則孔子所以爲專言文王者,非出此歟?於乎,此以俟文王、孔子可也!
曰:門人稱孔子“温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鄉黨》一篇極言孔子泛應曲中,孟子稱仕止久速各當其可者,豈皆所謂不踰矩者歟?曰:矩則是矣。然非在外也。夫人心未能忘意必,則雖能輯柔其顔,未有得其安者也;雖能比儗安排于外,未有曲中而當可者也。唯孔子發憤至於皜皜,則無意必于恭,而恭自無不安,無意必于應,而應自無不中,無意必於仕止久速,而仕止久速自無不可。人見孔子無不安、無不中、無不可,而不知實皜皜無意必者爲之。故皜皜無意必即矩也。是矩無不内也,亦無不外也。故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又曰“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而非輯柔比儗之可得也。彼世之學者,不知求孔子於此,乃愈以意必求之,而不知其愈不得也。然則十五年學恭而安不成,與夫執《鄉黨》一篇爲畫出聖人者,亦無異其愈求而愈不得也。
曰:衆言淆亂,折諸聖;衆聖遼邈,徵諸孔子。今子以孔子之言明孔子之學,亦可謂至詳矣,曾有一於物理之訓乎?然則世之儒者,户籍孔門,爼豆仲尼,一何其自背也?曰:此吾所謂索之道塗者也。嗟乎!吾無徵焉,徵諸孔子;吾無學焉,學諸孔子。曰:久矣,世之欺孔子也!曰:子無欺其靈則,斯無欺孔子矣。
徵孔下
曰:孔子進以禮,退以義,然乃皇皇乎,車不維,席不温,若求亡子於道路者,何哉?曰:是乃仁也。今夫人自形氣觀,則一身重,次及家族;自宰形氣者觀,則民物天地皆吾大一身也。是故天地吾頭足,君親吾心腑,家族吾腹脇,民庶吾四肢,群物吾毛甲。是孰宰之哉?即所謂生而覺者仁是也。唯生而覺,則此大一身者理而不痺矣。苟天地不得理焉,則頭足痺;君親不得理焉,則心腑痺;家族不得理焉,則腹脇痺;民庶群物不得理焉,則四肢毛甲痺。孔子之時,豈獨頭足心腑痺也乎哉?使孔子而無覺則已;孔子先覺者,夫惡能木木然不疾痛求理也?孔子曰:“天下無道,某不與易也,而誰與易之?”故曰:是乃仁也。曰:仁者吾性之一也,孔子專爲仁,何耶?曰:程伯子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此非識仁者不能知。曰:若是,則孔子所以爲仁,即盡性是也。子言吾儒與二氏有盡與不盡之異,則仁與不仁是也?曰:然。
孔門言仁詳矣,其曰“甚於水火”,曰“當仁不讓於師”,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顛沛必于是”,爲仁若是急也;又曰“我欲仁斯仁至”,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爲仁若是近也。而記者曰“罕言”,何哉?曰:記者各以見之所近筆之。意其誤耶?抑陋夫?
孔門以仁爲學,故各以仁問。而答之各不同,何也?曰:是因材之教也。雖然,語不同而旨同。曰出門如賓、使民如祭、不欲勿施,曰訒言,曰恭忠敬,皆所謂非禮勿視聽言動者也,而皆不外存心。
曰:克已復禮爲仁,何也?曰:自漢儒以“勝私”訓,即子夏“戰勝”之意。然嘗疑夫子告顔子或不然。且克己、由己,一語而頓分二義,殊未愜載。觀下文孔子止言復禮之目,更無克己之文,乃知二“己”當爲一義。克,能也。孔子正言能於己而復禮,則爲仁矣。能己即與由己應。蓋爲仁功在復禮,而復禮在由己。夫復禮何與於爲仁哉?人心莫不有靈則焉,有靈則則無不理,無不理則無不生生者矣。禮也者,理也,靈則著也,合内外而莫非生生者也。故復禮則爲仁。復禮爲仁,則天下皆在己生生中矣。故曰“天下歸仁”。程伯子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莫非己也。”嗟乎,明矣!今人不能復禮、不能天下歸仁者,良由不知天地萬物之莫非己而異視之,不知禮之本無内外,而獨以器數節儀者當之,不求其本,而專事其文,界限日嚴,藩籬日增,生生之道反以痺焉。孔子既曰“復禮爲仁”,然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故仁一禮也,禮一仁也。非仁非禮,又曷有乎天地萬物之得其理而生生者哉?至哉,禮乎!大哉,己乎!禮本在己,而復之亦由己。天下歸仁,亦取諸己而已矣。天下歸仁取諸己,則器數儀節特餘事耳。故伯子又曰:“認得爲己,何所不至!”夫惟知伯子之認己,然後知孔子之由己;知伯子之何所不至,然後知孔子之天下歸仁。是可見孔子血脈堯 舜者在是,唯顔子能傳之,唯程伯子達之。彼言勝私者,非不致力,然而猶二之也。
曰:非禮勿視聽言動,何也?曰:此正言復禮之目也。夫復禮非有所加也,亦勿其非禮者而禮自復矣。非禮者,人心一有昏蔽,而靈則忒焉,弗得其理,即爲非禮。故視而非靈則,則非禮之視也;聽而非靈則,則非禮之聽也;言動亦然。夫盡視聽言動而皆出于靈則,則所以應天下者無一事非禮而禮復矣。天下有一不在己生生之中乎?器數儀節非吾餘事乎?此不由己而將誰由?故顔子聞之曰“請事斯語”。此知其由己,而直爲己任。非顔子,疇能之?今之言非禮者,亦止以器數儀節之失者當之。此不知禮,故不知仁也。且如猝有邪色,吾能遠之矣;若倐焉而奸聲臨之,吾不及掩耳,又何以爲非禮勿聽耶?故勿之云者,吾惟不昏蔽其靈則而常得理焉,是謂之勿非禮。故曰:不外存心。問“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曰:存心。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曰:如心。唯存,斯能如;唯如,斯能盡;唯盡心,則亦天下歸仁矣。曰:世儒者曰“賓祭之大者,敬之大也”,則何如?曰:夫人一見大賓,一承大祭,則敬心肅然自生,豈窮索而得哉?誠以人心有本然之敬故也。故孔子告仲弓,欲其出門使民時,皆如見大賓、承大祭之心,則無不敬可知矣。非謂出門使民時恍然見一大賓、承一大祭也。若恍然有見有承,則惑矣,又安得謂之敬?矧曰敬有小大,不尤惑乎?曰:何以爲敬?曰:存即敬也。曰:訒言與恭忠敬又何也?曰:無不存,則無不敬。曰:若是,則孔子之語仁亦詳矣,亦嘗有一于物理之訓乎?且夫樊遲之在聖門,先儒謂其粗鄙近厲[1],其或不誣矣。孔子乃不告以窮至物理,以消其粗、啓其鄙也,乃遽告以居處、執事、與人之恭忠敬,孔子不近于凌節之施乎?又況異日屢問屢告,咸弗逮物理焉。以斯知物理之訓,益無據矣。不知先儒之窮物理,胡不一窮于孔子之教?而徒爲是杜撰紛紛者,何也?曰:此亦未易言也。
曰:博文約禮,何謂也?曰:吾于《博辨》見之矣。曰:請申諸。曰:昔吾業舉,嘗從事先儒之訓矣,然私竊疑之。意者以博文爲窮至物理矣,然約禮之禮亦理也,其亦在物乎?若約禮爲在物,則人心竟無一理,恐必不然。此一疑也。訓禮者,唯曰節文,曰儀則。若使約禮者於節文、於儀則一一而求之,則又不得以言約矣。此二疑也。仁義禮智,性也。若禮爲在物,則性亦爲在物,仁義智皆當爲在物矣。孟子言“仁義禮智,我固有之”,又曰“仁義禮智根於心”。謂禮爲在物,亦必不然。此三疑也。若以博文爲窮諸物理,以約禮爲歸諸人心,則理自理,禮自禮,内自内,外自外,既截然二段矣。乃欲先博而析之於外,後約而合之於内,吾懼二段之不相爲用也。此四疑也。予有此四疑,而無以自釋。比得東越《博約說》而讀之,粗若有明。然似東越,亦不免岐内外而觀之,又以博文爲約禮工夫,則令始學者茫無入。已而,掩卷置之,乃恍然若有契於孔子之旨。孔子教顔子若曰:夫今爲學,不必求之高堅前後也,但日用事物變化云爲皆吾心之文也,而學之事在焉。事至不一者也,故曰博文。是文也,孰宰之哉?莫非文也,莫不有吾心不可損益之靈則以宰乎其間者,禮是也,而學之功在焉。功至一者也,故曰約禮。有是文則有是禮,非文外而禮内也。博之文,必約之禮,非博先而約後也。故博文爲約禮之事,約禮爲博文之功。顔子領此,則知文不可違而禮不可已,固無間可罷矣,故欲罷而不能。然不竭才,終無以得。竭才者,盡吾力而爲之,諺謂獅子搏兔,用全力者是也。由是,“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立也者,言吾心之靈則卓然呈露,不爲事物所侵亂,吾將以其至一而應天下之至不一,無復高堅前後之可惑矣。此與孔子“三十而立”、《大學》“知止而後有定”同,可見其功力到也。然顔子又自謂欲從末由,非曰未達一間也。夫如有所立,則本無形象之可執。雖欲從之,而執之不可得矣。蓋既無高堅前後之形,則自不容有意必固我之私。非顔子真得此體,其疇能言之?曰:若是,則禮之外不復有理,約禮之外不復有窮理,庶乎免于先儒兩段之失,而亦不患於茫無入矣。使孔 顔復興,子之言其不易夫!曰:吾安敢言不易?吾又嘗求之孔子矣。孔子言視聽言動之交於天地萬物者,博文也;非禮勿視聽言動者,約禮也。此其證昭昭乎!又嘗證於孟子,萬物皆備於我,博文也;反身而誠,約禮也。此又不昭昭乎?雖然,孔子所言禮,即《記》所言有本有文、無内外者也。而先儒也外之,今儒也内之。學者慎無以内外裂孔颜正脈哉!曰:顔子擇乎中庸,得一善,得無有類于窮至物理乎?得無應一事而擇一中庸乎?不然何以曰得一善也?曰:孔子之書具在,未見有言物理者也。孔門之學較著,未聞有窮物理者也。若曰應一事而擇一中庸,則萬事而有萬中庸,其可通乎?況一事之中庸且與化而俱徂矣,下文又何云期月守也?豈以一事之中庸而期月守之乎?必不然矣。嘗觀孟子以伊尹、夷、惠、孔子較言之,其决擇,則願學孔子之時中,是非所謂擇中庸乎?今如顔子始求諸高堅前後,卒乃得夫子博約之訓而竭才焉,是即擇中庸也。得一善,乃一于至善者是也。夫子恒曰明善,明善者明吾心之至善者也,至善豈在物乎?故又曰擇善。然則至善之爲中庸亦較然矣,而謂爲物理可得乎?
“不遷怒,不貳過”,何謂也?曰:此顔子卓立以後事,乃復禮實功。夫人一怒,則多爲怒所遷,以其心蔽而失其理也,靈則忒故也。唯顔子心不蔽而靈則著,則雖未嘗不怒,而亦不爲怒所遷也。夫遷怒者,蔽之大者也。顔子不獨不遷怒,而又能不貳過。孔子嘗曰:“苟志于仁矣,無惡也。”蓋人未志仁,則有惡而已,未可言過也。唯志於仁,則僅可免惡,未能無過也。顔子雖卓立,然或不能無小蔽。小未盡善,即謂之過。不貳過,正所謂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則知之著察,亦何異太陽之中天,而浮翳潛泯,有不移晷而得之矣。是顔子之改過,改於其幾者也。故孔子謂之庶幾,謂之不遠復。所謂復禮之實功,不彰彰哉?曰:孔門學者多矣,而對哀公舉弟子之好學,唯顔子一人。顔子之爲好學,唯此不遷不貳。則孔門之學不在物理也,不尤彰彰哉?曰:然。
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日月至焉。”何也?曰:孔門以安仁爲至。唯顔子則有三月安仁之久,故曰“三月不違仁”。其餘則一月不違仁者有矣,一日不違仁者有矣,故曰“日月至”。曰:既謂心不違仁,則心與仁有間矣。此世儒所爲疑心也。曰:子亦疑心非仁乎?曰:弟子驗之:心之體,仁也;其有違仁者,動於欲也,非心本然也。使心而非仁,則一身之間且痿痺不貫矣,即孩提何以能愛敬?見孺子入井,何以能惻隱?見牛觳觫,何以能不忍若是也?世儒豈不知愛敬、惻隠、不忍之根于心?然必謂心與仁二者,則泥文執義之爲過也,亦自背甚矣。曰:子又不觀乎,孔門不言“事不違仁”,而言“心不違仁”,益以是知外修者之遠於仁也。况求諸物理乎?
“回也其庶乎屢空”,何謂也?曰:孔子嘗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蓋自言吾空空無所知,惟叩夫人是非之兩端而盡言之,舍此吾亦不能有所告也。蓋孔子自得其本心,不墮知識,不牿聞見,絶意必固我之私,即謂之空空。空空,正見無知之意,非曰如釋氏者偏於寂滅,逃倫棄物者之比也。自孔子以下,唯顔子庶幾乎空空,故曰“回也,其庶乎屢空”。屢空者,即近道也。今訓者特以“其庶乎”爲一語,謂其爲近道;以“屢空”又爲一語,謂其爲空窶。不獨乖孔子無知空空之本意,即文義亦割裂不馴貫也。大抵先儒以釋氏言空,乃遂諱言空,故其訓無知、空空之義已稍戾,至訓此章則大戾矣。不知吾聖門言寂,釋氏亦言寂,吾聖門言虚,釋氏亦言虚,其幾微毫釐之間,固自辨也。又安得曲爲諱忌而重乖經旨哉?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何也?曰:漢儒以子貢爲貨殖。《集註》因焉,曰“或者以子貢多學而識,即爲貨殖,可見其不如顔子之空”,曰“亦嘗疑貨殖非子貢事”,是義近也
曰:曾子三省,其在一貫之前與?曰:然。曰:今之言一貫者,以一理貫萬事,如其一繩貫千百錢也。其果然與?曰:一理孰在?即所謂不貳心是也。以是不貳心事君則止于敬,事親則止于孝,以是不貳心應天下,則無不止于至善,故古人云“一哉王心”,又曰“貞夫一”。唯一,則無不貫矣。是一也,豈若今人想像一理道以應天下之事,乃自比于一線穿萬錢,而繆謂一貫者,何其相萬哉?唯曾子獨知其故,答門人曰“忠恕而已矣”。忠,中心‘恕,如心。夫人心至中而自如,則可謂不貳心矣。其曰“而已矣”云者,言忠恕之外無一也,一之外無貫也。先儒嘗憂有一而不能貫。夫有一而不能貫,則非一也。且謂一爲一事,而謂貫又爲一事,是已自二之矣,又烏覩所謂一貫者哉?曾子異時稱夫子曰:“江 漢以濯,秋陽以暴,皜皜乎不可尚已。”至于皜皜,則一矣。此得一者之言也。故顔子既沒,唯曾子獨傳《大學》,得其宗也。
孔子與曾點者,豈情與乎?曰:孔子而不爲情與,則孰爲情與者?曰:孔子始問侍坐者曰:“如或知爾,則何以哉?”蓋究其用也。而點乃爲之鼓瑟而慢對,違衆而異撰,矯然欲爲暮春童冠之遊、浴風詠歌之事,殆與嬉遊者無别,此豈足以用于世哉?然而夫子情與之者,不已過乎?曰:昔者,舜飯糗茹草,若將終身,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以樂堯 舜之道,咸若無意于天下者之爲,乃不知異時亮工格天之業,則古今莫京焉。此何以然?程伯子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又曰“君子不以天地萬物撓己,然後能了天地萬物”。嗚呼,旨哉!後之學者,未始誠有天地萬物之心,乃欲矻矻攘攘焉,以行于天下,措諸當時。吾未見其不出于名與功也,矧曰撓乎?即若諸葛孔明,其樹建非不瑰瑋,亦終于方駕管、樂爾已,其於了天地萬物之心何如哉?然吾聞孔明以靜爲學而猶若是,則其它憑才能意氣依倣古人以建事者,其又何如哉?此無它,志卑而見局故也。曾點所陳,若已悠然有天地萬物一體之意,又能不以天地萬物撓己,故夫子不覺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夫子非與其即能爲舜、伊事業也,以其志與見固已超聲利、下事功,而于了天地萬物之基本獨有在也,其將與區區憑才能意氣建事者較然矣。然點止于狂簡,不能克念以入聖,則固其自怠之失,而非夫子之過與也。雖然,孔門三千,惟曾子獨得其宗,則點所爲詔其子者亦必有在,而未可以大杖事概棄也。吾景行孔門,不敢于點也易,不敢於與點也忽。
曰:孔門自仲弓、閔子騫、南宫适數子,咸亟稱之;然而礱磨責望,則浸加于子路、子貢,其不以子路剛果,子貢穎達故耶?曰:然。昔者夫子嘗誨由以知之道,又告以知德者鮮,蓋欲其從是以入室也。異時問君子,則告之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安百姓,此則揭《典》、《謨》、《學》、《庸》大旨而盡發之,至與以一貫啓曾子者無殊致,而與告仲弓者若有加矣。然子路似終未寤,豈亦以前聞未行而終爲累者耶?陸子曰:“子路結纓,是甚次第!”蓋言子路雖未中道,而其剛過人遠矣。
子貢之穎,必有近似于顔子者,故夫子有“與回孰愈”之問,將啓其如回之潜心於内也,而子貢不寤。異時,乃以屢空與億中者對言之,而又不寤。無言之誨,其所以寤之者尤至矣,而反有何述之疑?故夫子不得已詰曰“女以予爲多學而識者與”,蓋示其非多學也。而子貢猶爲兩可之對。已而,夫子明言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子貢乃終不能如曾子之唯,以發聖人之藴。異時,猶判性天爲二道,又推夫子文章於性天之外,何其岐也?嗟呼!穎如子貢,乃反不得,豈其以穎障耶?然則孔門之不事多學,不貴知識聞見也,豈不諒哉?雖然,弟子築塲三年,子貢又獨居三年。予以爲子貢獨居静處,加三年之久,其所得又不可以常情竟矣。今猶以常情語子貢者,非也。
曰:今先生已上徵孔子,旁証顔 曾,授受心精,源委根枝,千載非遥,較在目前。洙 泗若此,末學如彼,何爲其然也?聞之孔門弟子,曾子、子夏年最少,至晩歲,各以其學爲列國師。惟曾子一貫自得,發之《大學》,知本其先,以授子思,逮於孟子,遂失其傳。子夏之學,篤信聖人,其言有始有卒,意以末爲聖人始事,以本爲聖人終事,故傳其學者能遵聞見、謹數器。今著于記者可考,波被漢儒,訓詁繁增,太史氏已譏曰“儒者博而寡要”。彼儒者,卒不知其與孔門徑庭,而知本霄淵也。嘗試究之,爲曾子之學者以由本達末爲序,爲子夏之學者以遡流窮原爲序。遡流窮原者,曩所謂臨海筭澌而欲以尋源,登嶽辨葉而欲以探本,雖白其顛而不可得者也。當子夏在聖門時,夫子已詔之曰“無爲小人儒”。夫子夏豈若後世騖利小人哉?所謂小儒是已。孔子固已逆知有末學之卒爲學累矣。雖然,末學者流則猶止于遵聞見、謹器數,比于識其小者之倫,未有主在物爲理以爲教也。記禮者曰“自中出,根于心”,又曰“無節于内者,觀物弗之察”,蓋猶知根于心、節于内之爲主,亦未有仇視其心而專求物理以爲學也。嘗試究之,末學者流,其在孔門比之門庭者也;求物理者,則直索之道途爾已。曰:乃今知之,棄祖父而信衆子者,匪一朝夕矣。雖然,先生指我靈則,示我全全,證諸父祖,徵諸孔子。大哉,貫鬯未可以口舌承也!願言請事,以俟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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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厲”,《四庫》本《友慶堂合稿》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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