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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胡直--《衡廬精舎藏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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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0 发表于: 2015-07-10
衡廬精舍藏稿卷十五:議、說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屯田議
大司馬許公以軍餉日匱,計脩屯政,乃下群屬議之。于是觀政進士胡某議曰:

自三代之後,兵農既分,則兵有待食不足之慮,農有餉兵不勝之累。於是欲爲寛民濟兵之策者,則莫良於屯政。故屯政者,所以舒漕輓、固守禦而古今足兵食之上計也。乃若漢、唐設屯,記載昭灼,雖各有用民用兵之不同,然其寛民濟兵、有利無害則一而已。逮我國家經制,各衞皆有屯田軍。以十分爲凖,有事則七分守城,三分屯耕;無事則七分屯耕,三分守城。又於各道專設風憲官一員,以督理之。是於守禦之中而收耕穫之利,其法視古无良。

然而承平既久,法玩政弛。内地則私相貿易,外邊則侵占荒閒。雖有屯名,而無其實。矧邊徼連年寇警,荷戈被甲尚稱乏人,而復能分兵以耕乎?又益以客兵,則軍食日亟,軍儲日匱,往往出師百里,未及三日,卒以食盡至煩。當宁屢出内帑,以賑其乏,乃者内帑又復告匱。比年以來,計國大吏始有意於屯政之脩,若内地則增設撫臣以董其政,外邊則勅遣重臣以稽其弊,殆未嘗不奮然求理也。然旋設者復撤,清稽者未行,此其利害所在,豈亦有難與圖成者與?嗟乎!此屯政所以貴熟講也。今夫内地之田,不過一風力,使臣盡心清理,則弊端可塞,舊制可復。至淮、徐開荒,亦可攝之兵備責之。有司苟得其人,其舉此非難也,又奚必以疲病之地而增設一撫臣哉?

惟今日之勢,莫急於邊,亦莫難於邊。蓋常深思今日脩屯足邊之方,則其說有六,請爲當事者陳之。

一曰復侵占。夫九邊不遑概舉,今獨觀諸宣、大可知。彼宣府舊納本色二十一萬一百七十六石有零,大同新舊本折一十二萬九百六十七石有零,其屯利亦不可謂不厚矣。嗣是侵占荒閒,損十之五。近年勅遣重臣清稽,若指揮王鑵首出原種屯田四百畝,軍人李天祐、任仲義等告訐田地,其數不貲,而撫臣以爲邊地當簡節濶目以鎮定之,豈以其激則爲變耶?愚則以爲行之有漸,而措之有方,雖變無繇也。不然,則豈弊端終不可稽,而屯政終不可復與?故今日得人,則侵占不可以不復也。

二曰復紅牌。昔者永樂之時,各屯置立紅牌,刋書各千百户、指揮管轄旗軍姓名于上。百户一員,則轄旗軍若干名;千户一員,則轄百户若干員;指揮一員,則轄千户若干員。都指揮則總其事,專設僉事則稽其成。至撫按邊郎督其入,兵備守廵分其責。故當時事皆脩舉,而田亦不廢,兵可得濟。然則爲今之計,紅牌不設而欲屯政之脩,是猶治亂絲而無其緒也,其有能得其理者必不可幾矣。

三曰築墩堡。昔趙充國屯先零,必乘塞列隊,而後可耕;韓重華耕振武,亦屯堡相望,而後敵不爲暴。此往事之較著者也。聞近日墩堡爲敵所破壊,似當刻日脩補,計里相望,勢若牽環,使耕者不爲敵擾,而刈穫有期。不然,則雖有李悝、蒙恬以開地,神禹、后稷以導民,萬未有能耕者也。

四曰增人户。夫邊徼之地,不患無田,而患無人。今每邊主兵不踰四萬,其不可以贍耕明矣。議者謂:欲修祖宗流徙之法,凡富民、殘衆、贓吏、武職犯法情重者,悉令徙邊。夫富民贓吏武官皆有顧戀,至於子弟臧獲之多,又可以佐力而疾耕也。誠舉而行之,則與募民實塞其爲利又大相懸矣。

五曰開荒蕪。夫紅牌既設,則田各有屬。至于荒棄之地,袤延至廣,若能出令令各兵墾種,期以三年之後,若百户歲增糧一百石、草至五千束,千户歲增糧至五百石、草至二萬五千束,則即行陞用,其有不及者,亦量爲賞酬,庶幾人樂爲勸而荒閒不患于無耕矣。

六曰擇將帥。夫屯政之脩,其責非獨憲臣而已,蓋亦由將帥得人焉。故初興之國,將帥得人,則我勢勝而兵力省、糧餉舒矣。以既舒之糧餉而屯政益脩者,敵不得我擾故也。繼盛之國,將帥不得人,則我勢弱而客兵煩、糧餉亟矣。以既亟之糧餉而屯政反不得修者,我望敵而棄焉故也。當今之時,正客兵煩重、糧餉孔棘之秋也。俾不求將帥,而専責於憲臣,特恃乎墩堡,是猶徒手搏虎而欲以樵採也,亦不可幾矣。昔者越國既敗,得范蠡則易敗爲勝;齊國既弱,得穰苴則易弱爲彊。夫以諸侯之末世且然,而况擁天下之大,據豐亨之力,勝彊之權猶爲在我者乎?今者當宁誠必求天下出群之才,置列大將,以操其可爲之權,振其我勝之勢,則客兵可以全省而屯政亦復可舉矣。

而建議者猶謂:鹽法與屯政相表裏。曩年鹽法未弊,各商賈趨邊,自築墩臺,自備牛具,代治屯田,且種且輸,至便利也。今欲復屯政,當令衆賈如曩種輸可也。雖然,此亦昔之將帥得人故也。今將帥擁千萬衆,尚不得以存其關堡,彼鹽賈將何恃以無恐?故將帥苟不得人,則非惟徒搏不樵,而虎害益以不支,雖督鹽賈加之斧鉞,不能責其耕矣。以愚之議,自謂屯政大略,計無有易此者。

或者又謂:其田敲鹵不可耕,則請拆之。以王鑵、李天祐之侵占,非其敲鹵不可耕者乎?乃若墩堡牛具之費,則内儲必有可措設者。不然,則輟内地冗員冗費以給之,其置此亦不難矣。

書生過計,未識廟算,謂何如也!謹議。


巽說
夫聖人之學備於《易》,而《巽》之說爲盡之。巽者,一陰伏於二陽,其象爲風,其德爲順。是故聖人委於天地萬物順應而不窮者,巽之謂也。然巽上爲旅,下爲兌,不能通於旅與兌之義,而巽之說不可見矣。夫旅,逆旅也,非吾恒能有也。兌,說也,無弗說諸心也。世之人莫不以其身爲萬萬不可壊毁,自穹壤之大以至毛髪之細,咸謂可執而有之。是故視其身之膠於物,若居不可出之狴而困不可解之梏。當其時,視世之爲旅人於江湖間逍遥者,其霄淵相絶也。如此,則觸其目、攖其手足,罔非逆胸迫腸之地,而望其委順於天地萬物者必不可幾矣。不能委順於天地萬物,而令求一瞬之說於心,亦不可幾矣。以吾試觀於古今人,何莫不然!是故聖人旅其身,旅其天地萬物。旅其身,則不有我;旅其天地萬物,則不有天地萬物。我與天地萬物皆不相有,而後隨萬物之低昂,而委順以應之。夫委順則無事矣。故聖人繫曰:“巽稱而隠。”隠也者,言無事也。又曰:“巽以行權。”權即所以稱也。學至於能權,則以我宰乎天地萬物,而我無天地萬物之累;以天地萬物宰於我,而天地萬物無我之累。我無天地萬物之累,故我適;天地萬物無我之累,故天地萬物適。我與天地萬物不相有而相適,則其悅諸心也豈獨加於南面王樂已乎?然非始諸旅,則靡所入;非終于兌,則不知其所歸。得其所入所歸,則《巽》之說見,而《易》之義盡,斯聖人之學爲不詭矣。永新 劉某,與余同學于念菴 羅先生,因出其先君《巽屏册》示予,蓋先生所撰、諸薦紳作者咸在,固以其簡末屬予。夫予不能知君之行事,然而知先生之學聖學也。君能勅其子游先生之門,則其人可知,而以取諸其號之義,吾亦可得而言。乃於是作《巽說》貽某。

賀鳴甫字說
永新賀夢凰氏,始字爲岐甫。既來太學,遘翰林殿撰唐君,問字。君以其嫌於山名,又義無可繹,遂以“嗚甫”易之。賀子退語胡子以發其旨,且曰:“鳴世之事,豈易承乎?”胡子曰:“不然。世未知鳯凰,又焉知所以鳴?是無異其却而不敢承也。今夫世之語鳯凰者,必以其鱗翼龍形、龜背燕項、九像六苞、五色三文,然後交口而信之者,是惑于形也;亦必以其胎於火精、産於丹穴、棲必阿閣、翔必紫庭,然後交口而信之者,是惑於地也。夫形與地,鳯也。使隼行而鶚聲焉,亦將從而鳯凰之乎?然或有鳥焉,雖不鱗龍龜燕其形,火精丹穴其地,静而默,固衆鳥也,動而鳴,則衆鳥之聲與之一,是又不從而鳯凰之乎?夫人亦然。彼尊行魁德而號賢聖者,固人之鳯凰也,則亦必堯眉舜目必平陽、蒲坂而後與之乎?是皆不然。所上於鳥者,非以其形與地也,以其鳴足以一衆鳥之音,斯其爲百鳥之王;所上於人者,亦非以其形與地也,以其言足以一衆人之言,斯其爲衆人之宗。夫鳴足以一衆鳥,則鳴之先必有以伏衆鳥者;言足以一衆人,則言之先必有以伏衆人者。然則殿撰君之命子者,豈不遠哉?子少而警敏,友大學之英,益滌其俗,學其將不以形地自限,且知所以爲鳴者矣。嗟夫!子誠知之,則雖不言不鳴可也;雖世人不辨其形,不信其地,不謂之鳯凰,亦可也。不然,則拘攣乎方隅,擬議乎形似,是宜其爲希世爲絶德,而寡見其羽儀雝喈於斯世也歟?子其勉之!

蝨說
有壯男子焉,始嘗擁貲,江湖有聲。既而以聲伎豪盡,濵老遂衣敗絮,着敝褌,層複垢穢,竟爲蝨藪,其多至斗之不盡,以是寢疾骨立。轉復蕃息蕾藂,蟻犇相尋以食其未竭之血,而爬梳薰沐,勢不可復施膚。既已漸土矣,然後蝨亦随以盡滅。惜之者曰:“彼其初,壯男子。其自以豪侈取匱病,已不可追數,然使斯人當病隙而烘蒸之,則何遽以此物斃哉?彼其終不然者,亦由以微小概之,而層複之爲藪澤者厚也,豈不悲哉?”嗟乎!豈惟斯人,夫國亦然。當其中葉,即輦轂之近,且多爲敝兵冗員之所盤食,而况其外而遠乎?然人亦概以微小,而其所托於藪澤益厚,故國愈匱病,則兵愈增,官愈浮。蓋自古及今,而少有不然者。是故國不虞匱與病也,吾獨虞其不蚤烘蒸,以至於斗之不盡,爬梳薰沐之不得施,則又何獨壯男子也?壯男子,粤人;嘆其事者,亦粤人。余感而著之說。

蟻說
予平時見群蟻奔營,如有急難,無停晷以爲鬬也。偶暇覩數小蟻擁半死蟬,負移咫步。蟬仰而躍,群蟻顛頓,困不勝。中一小蟻返穴,次似鳩侣者,未至,值穴蟻出,聚首若相語。于是穴蟻復歸。頃一蜉蚍巨若豆者,領千百小蟻族出,共負疾趨,倒曳入穴户。其豆蟻却弗入,四顧彷徨,復領群小蟻魚貫出。或挽蟲臂,或推饌滓,紛紜旋轉不能了。予乃知蟻非爲鬬,口實忙耳。予以天下至微唯蟻,雖餐若蟣肝,宜無弗充。然奔營不已若此者,是不可已乎?又見雀鼠鷄豕終日奔營,亦然。未嘗不發哂。

一日,予登高山,俯觀山足,若駕者騎者,負者擔者,趨者憩者,呼而招者,跂而望者,隊而來又復往者,其奔營亦何異群蟻之無停?顧而思曰:“彼高人逸士,卧雲霞,漱泉石,泊然而沈冥者,又不哂吾黨之爲群蟻乎?”或曰:“使人皆爲雲霞之卧,泉石之漱,則天下莫爲理矣。彼高人逸士曷以休哉?禹八年不入,膚焦不毛,脛疾無胝。孔子席不待溫,接淅而行,皇皇乎捐其身家以援天下。然則彼皆非歟?”予曰:“不然,禹、孔子所以能捐身家援天下者,以不爲口實奔營故也。向使禹、孔子咸奔營若斯蟻,則又烏能捐所切以援斯人乎?是故舜之飯糗茹草,若將終身,伊尹囂然樂于畎畝,夫然後能徴庸陟方,上下五就,援天下若斯之急也。不然,吾無哂於是蟻也。”

人龍說
夫鵬運而負天,鷽决而控地,鶴長鳬短,鱣大鱦小,各不相爲者,以局於陰而範於質也。惟龍則不然,龍禀陽德不可以質求。無質,故無方;無方,故倏大倏小,倏出倏入,簸蕩三光,雨澤下土,蟠身方尺,細入幽眇,龍無不可。故大《易》以龍德語聖人之時,蓋有取焉。人生而有質,質有剛柔善惡惡者,固不足言矣。其善者,亦各因其質之近而成乎習。夫既成乎習,則沈潛高明不得以相爲,而陽德微矣。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雖聖人且不能以盡忘,而况衆人乎?

給舍沈子某,天性純懿,喜怒不色見,氣質稱美矣。比部羅子懼其範於質也,因其請告歸山陰,乃書册以贈,題曰“人龍”,而求説於予。予以爲人之生質,剛而難柔者,以不知剛故也;柔而難剛者,以不知柔故也。大哉,人心之知!其諸所謂至陽赫赫者乎?故質則有方,有方則物而不化;知則無象,無象則神而能通。君子之學,以其無象而陶乎有方,夫唯知而已矣。故剛則可柔,柔則可剛。故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贊陽德也。是故靈知煌煌,崇效乎天,則可以時乘六龍,變動不居,孔子之時中是已。充沈子願學之心,知至至之,則人將曰:“沈子,其猶龍乎!”沈子勉之!

雜說四首
客有爲登守者,爲予言東海蜃氣,成城墉樓臺,五色縹緲,出烟靄中。高鳥倦飛,就棲輒堕氣中,竟死海波。相與嘆曰:“悲哉,鳥乎!”予因憶昔時,艤舟洞庭,夜張燭,群蛾飛而赴者不下千百,麾之不得去,觸而灼死者盈案,燭竟不能明。予乃置盤水其側,死水中者亦無算。予時嘆曰:“彼赴而死者,固可悲;而燭爲赴者之多至不能明,尤可悲也。此皆無異附勢而敗滅者,固不足爲有識道。然古今才智士自作而自罹者,踵相望也,書之亦可爲古今之一噱。

予嘗見孔雀雄者,毛尾金翠殊絶,非設色者能彷彿也。詢之性,果妬。雖馴久,見童男女着錦綺,必趁啄之。山棲時,先擇貯尾,然後置身。天雨尾濕,羅者且至,猶珍顧不復騫舉,卒爲所擒。予又觀《博物志》,言山鷩亦愛重其毛,終日映水,目眩輒溺。翟雉長尾,適雨雪,惜其尾,坐樹杪,不下食,以至餓死。悲哉!是三禽何其智于羽毛,不智其命也?古今學士文人,役終生事藻繢詞,既自没溺其性命,猶自珍曰:“吾有詩若干,文若干卷,足表見於後世。”視三禽智愚,同耶?否耶?

莊子曰“蚿憐夔,夔憐蛇”,此各足其天,不相憐可也。西方有獸,與卭卭岠虚者比,急難則卭卭岠虚者負而走。其名謂之蟨,說者謂蟨足。鼠前而兔後,趨則頓,走則顛,故非附物不可以行。水母無目,以蝦爲目。此二物,一借足而行,一借目而視,信可憐哉!今之文士,尊秦、漢,勝《六經》,模擬句字,不敢失黍米,語大道,罔知所始,襲晚宋儒者所言,是非争訟不肯下,鮮不借足目於人者,又奚二物之憐夫?

越人談象,其齒退,輒自匿土泥中,久復以鼻抓視存亡。亡則怒而觸林木盡摧,或傷人。故人之取者,恒潛爲木齒易之。又麝亦珍其香,香滿臍痛劇,即自以足抓出之,覆穢溺中。犬逼且死,猶倒拱四足,衞其臍。客又言,江海間有烏側魚,八足,能集足攢口,縮口藏腹。腹含墨,值漁艇,即唾墨,令水黑以自混。漁人視黑水,占魚所在,網輒獲。此三物者,或善藏其賄,或巧護其身,然皆不能免,則何益矣。余嘗喜莊生之言曰:藏舟于壑,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趨,不如藏天下於天下,貴無心也。然莊子又嘗訾伯夷,笑單豹,而獨贊樗木與支離、滑,欲自處材不材之間,則又與其言左矣。老子云“聖人不死”,以其動無之死地也。夫死生之來,雖聖人豈能以意違之哉?天下有不自致而至者,有避而不得趨而或免者矣,則老子亦未可爲通論也。老子又曰“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斯言允矣。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故堯 舜不能違天而必其子,文王不能違天而必其君,周公不能違天而必其兄,孔 孟不能違天而必其時,顔 冉不能違天而必其壽,故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言。”不自失其天而已。予生平行止,安危倚伏,不自由,百試百驗。故余多罔所顧慮。無象麝之貨也,將焉藏?無烏側之術也,將焉混?雖然,唯不自失其天,固有不以危危、不以亡亡者存。

續知命說復耿伯子
歲之甲戌,耿伯子年五十又一,其友周子就問之曰:“夫子所謂五十知天命者,子則云何?”耿伯子爲之說,以答周子。大略言:“天之於人,必有與而命之者。堯 舜以君,禹 臯以相,孔子以師,皆天寔命之。唯知命在我不容辭,故堯 舜 禹 臯則若饑溺若内溝,孔子則憤樂相尋,教學相長,矻矻無已時。是夫子所謂知天命也。”已又介其徒劉生以緘示胡子。胡子讀之曰:“淵哉,命乎!繇耿伯子言則可以知之矣。”劉生曰:“何謂也?”曰:“《易》不云:‘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唯至斯能宰,唯宰斯能知。辟之宰一家者,則一家造自我矣,故知一家;宰一國者,則一國造自我矣,故知一國。彼其至也久矣,奚復較量其容辭不容辭哉?故曰繇此可以知之。”曰:“然則宰之自我者,何謂也?”曰:“宰之自我者,是造化我出,宇宙在手,而天者不毁矣,又曷爲窮通?曷爲治亂?曷爲生死?曷爲古今?蓋非無窮通而窮亦通也,非無治亂而亂亦治也,非無死生而死亦生也,非無古今而今亦古也。《易》曰‘先天而天不違’,則知命之境也;《中庸》曰‘知天地之化育’,又曰‘達天德’,則知命之說也。老、莊、列窺其内,則曰‘死而不亡’、‘制命在内’,曰‘長于上古而不爲老’,是未嘗有生死古今也。唐 李長源、宋 邵堯夫見其外,則曰‘君相造命’,曰‘仲尼以萬世爲土’,是未嘗有窮通治亂也。然皆未易言,是故命者誠非聖人不能知也。”曰:“若是,則何以入?”曰:“從耿伯子之憤樂相尋、教學相長、矻矻無已時,則皜皜乎盡性立命矣。立命則能至而宰矣,又何憂于知?悲哉!予獨後時未逮有類于寠而談金者也。若世儒,則又今之睡而聽古樂者,其能有入也益難矣。”曰:“知命不敢言。敢問命何物?”曰:“知性則知命矣。子歸求諸耿伯子,將終得之。”

申説贈蕭希之太守北上 有引
蕭希之太守既解服而北轅也。其同年友唐君令予邑,雅相切琢,無仕學之異,瀕行爲雜說致贈,凡十有二章,而謬逮予。予與希之不能無省發。雖予於希之不可忘言,亦未能有加於令君之深致也,故特爲之申說焉。申之云者,即荀氏所稱“前鑒既明,後復申之”之義也。諒哉,非希之莫之契!亦冀希之有以報我也。其說亦凡十有二章。

孔門學仁爲宗,而孔子自訓之曰“仁者人也”,人生之謂也。孟子申訓之曰“仁人心也”,心覺之謂也。是豈有異哉?夫覺則無弗生矣。古之先覺者,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 舜之澤,若己推而内之溝中,而况其近乎?此非爲大也,其生道固然也。而世之肝膽楚 越、門庭千里者,則痿痺弗覺之爲過也。是故有覺德行,自不愧屋漏始。

是道也,可存而識,不可以億而中;可養而充,不可以襲而行。世之億度事理,因襲往行者,其樹非不偉然,然與存久自著、養盛自茂者有徑庭焉。何則?居貨者非家珍,而經年成楮葉者異天葩也。故由知止而至能慮,由深造而達逄原,其先存存乎?

語一國,則凡出令行政,曰:“此吾國君令使然也。”語一家,則凡出命行事,曰:“吾家長命使然也。”故爲國君家長,正則無弗正矣。人心之宰物,何異國之有君、家之有長?苟曰:“嫌二氏而諱言心,切事功而緩言心。”是舍國君家長而求其行也,左矣。故學貴先知本。

善學者譬如種樹。仁,全樹也;志,根也;師友,栽培者也;《詩》、《書》,灌溉者也。君子誠有志,則未嘗一日離師友,廢《詩》、《書》;苟無志,則師友爲虛器,《詩》、《書》資詞章耳。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嗟夫!予罕見有弘毅任仁,急師友,契《詩》、《書》之原者也。

曩也常中夜思曰:“吾苟任仁,則不節著,不技揚,可乎?未可也。何則?孔子嘗言‘仁爲道大’,又言‘仁之難成’。吾懼任仁之道大難成也。”已而思曰:“吾苟舍仁而他學,則以節著以技揚,可乎?未可也。何則?孔子言‘志仁無惡’,又言‘仁者人也’。吾懼弗仁之瀕惡弗人也。”二者嘗交戰胸中矣。已又思曰:“道雖大,然舍之瀕惡,必不可也。仁雖難成,然棄而弗人,必不可也。雖節也嶽嶽,而中也蹙蹙;技也章章,而中也役役。二者奚禆其天?以是始戰勝,仁爲任。古之明四目者,言以四方之目爲己目也,非謂寄目于一人二人者也;達四聰者,言以四方之聰爲己聰也,非謂寄聰于一人二人者也。夫寄目則多指而亂視,寄聰則偏聽而生奸,故君子慎辨之。”

今之從政者,有宴荒,有奕荒,此易知也。有文荒,有書荒,此未易知也。予昔爲監司。一日,適治文且閱書,未暇出。已而開衙,則候伺聽斷者,有饑倦之色。頃接郵報,將迓往。復酬答宴會,而官燭已然矣。退而鞫讞磨勘,倥偬畢事,卒不能滿心者十之五六。此非文荒書荒何哉?此亦痿痺之一端也。

漢宣帝曰:“與我共理天下者,良二千石。”斯言雖堯 舜弗之易也。然卒何以理哉?孔子曰:“富之教之。”孟氏曰:“聖人治天下,使民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然則理天下,富之不可後矣。柳氏曰:“富民,民之母也。”故君子爲政,雖篤志於益貧,而亦不刻意於損富,亦富之之道也。古之大人,以善養人,而不以善服人。以善養人者,唯懼己不同人,故常救人;以善服人者,唯懼人不同己,故常方人。

學者是古非今,臧否人物,意匠顒然,談鋒傑然,口若馳鏌鋣,心若懐詛盟,則有不冰而寒,不火而炎者焉。此無他,區别勝而愛憎繁也。是故君子欲爲益身,莫若退然反觀,廓然自舍。鑑垢盡則明自燦,泉竇闢則流自長,我無心而物綜也。

古之修身以爲教也,有可必者,有不可必者。是故堯 舜不能必於其子,湯 武不能必於其君,周公不能必於其兄,孔 孟不能必於其室。然而學者以是委焉,則亦謂之痿痺。故曰:“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又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君子學苟至于中和,蓋曰匪是無以成性,非將曰吾以是立極於天下也。功苟至于位育,蓋曰匪是無以盡性,非將曰吾以是垂名於萬世也。雖然,爲法天下,可傳後世,則極與名在其中矣。而君子無心焉,故曰:“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

洗心説示羅忠甫
昔晦菴先生極言以心察心之非,以爲心一而已,而又以一心察之,是兩心也。且又擬諸以口囁口,以目視目者之爲非。不知“洗心”之訓出自《易·繫》。若是則以心洗心者,亦將爲非矣。此當以意通,難以文泥也。洗心之義何居?曰:“易,無思也,無爲也。”觀諸蓍卦爻,亦無思無爲而已。然能圓而神、方以知、易以貢,此豈人力也哉?聖人以此無思無爲洗心藏密,至於知識不作,聲臭俱無,故亦能知來藏往,固有不蓍而神、不卦而知、不爻而貢者在焉。聖人洗心之妙至此。蓋口與目有形者也,物也,故欲以口囁口,以目視目,而不可得。心無形者也,神也,故以自心洗自心,奚不可者?而奚有兩心之累哉?然則學者曷所入?曰:始焉日新又新,則能江 漢以濯,秋陽以暴,漸入於無思無爲之本然,而聖人之心在我矣。乃若君子懲忿窒慾、遷善改過,則日新爲近焉。小子識之。

易說示張有書 有引
余以秋日遊龍門,憩有書 張生之别館。臨别問學,出手册請書。余以老始學《易》,因出《易説》數條書之,與張生共勉焉。其說凡七章。

“初九,潛龍勿用”,以卦爻之時位,言當爲潛龍之勿用,非謂小人道盛時也。龍者,乾陽變化之象;潛者,隐而自修之義。此正幼學者事也。他時壯行,爲見爲惕,爲躍爲飛,爲無首,皆此潛德爲之。故舜、禹始潛,至于有天下而不與。

“不易乎世”,“易”即“天下有道,某不與易”之“易”,非啻不爲世所移易者也、“樂則行之”,“樂”即上文“無悶”之意。夫學者遯世無悶,已爲難矣,至舍己是矣。世不見是而亦無悶焉,此則不以世之一毫毁譽動於其中,程《傳》所謂自信自樂是也。夫是乃爲潛龍天德,不以纎陰參也。此學脉也。見龍之德正中,一惟庸言庸行之存其誠。蓋惟潛而後能誠,惟誠而後能善世而博、不伐而化。

“忠信所以進德”,忠信即誠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忠信之業。德即體,業即用。凡業莫不始於言辭,惟言辭無不誠,則業無不居而德無不修矣。“可與幾”,即“惟幾”之“幾”;“可與存義”,即“理于義”之“義”。

“學以聚之”,“聚”即與“敬德之聚”義同,蓋言凝也。《記》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言非學不凝也。學,即上文進德修業之事。

“敬以直内”,言人之生也直,罔之則弗直,弗直則非忠信。故恒敬則弗罔而直,直則無弗忠信。敬直未有不方外者也,然必曰“義以方外”者,即《乾》卦居業意也。且直或易遂,以義宜,則大而不孤,坤道固如此。

傾否必以同人,而同人必于野而後亨。古者邑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至于野則曠邈無隔,雖四極九埏,莫不相通。故同人于野,則誠以天下爲一家,中國爲一人,宜其大亨可涉險矣。然五位中正,二亦中正以應乎乾,是以既統同以辨異,又審異而致同,則爲君子之貞,而與小人之比附者夐矣。若夫“六(五)[二],同人于宗”,于宗固善矣,然不免隘而吝。“上九,同人于郊”,于郊廣于宗矣,然亦不能無限隔,故止無悔而已。是故君子貴同人于野,則無不亨,無不通天下之志。

謙,艮下坤上,其象爲山在地下。夫山至高,地至卑,以至高而處至卑之下,是有而不有,卑而又卑,其謙至矣。故謙六爻咸吉無不利。《書》曰:“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不謙而凶故也。又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功。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能。”謙而吉故也。老氏得謙之一肢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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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四:行狀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行狀
歐陽乾江先生行狀
歲嘉靖壬寅,歐陽文莊公方家食,講學浩溪之上,從者如雲。予時方逡廵,而公仲子乾江君先枉過若宿善,遂得從君,偕其族子昌,介謁公門。公不予凡,教之若教君昆弟也,乃君遂友予,而實昆弟之。久之,公薨。予怦怦然,獨與君期。二三十年間,先後仕且返,方倚君相携共老,以幾全歸,乃一旦朝飛書而夕報冥逰矣。嗚呼,痛哉!

先是,君寓京病脾。萬歷壬申,罹太夫人喪哀毁,病復作。甲戌八月,已踰禫,以未逮襄事,固持小祥服,夕侍靈輼,晨起盥櫛,拜奠如平時。或與門人論學反覆,而君内覺病,乃作《醫戒》以明身病貴治未然。然君雖爲戒,而自妻孥以下,咸莫測病殷也。十月十四日方平且起坐,與醫論病狀,屹然不少亂。頃刻痰熾,遂端拱瞑目長遊。君庶幾焉得正而斃矣。嗚呼,豈不痛哉!二孤宗符、宗翰將以某年月日卜葬某山某向,謂交密知深莫若予與萬安太僕卿蕭公,乃以行狀屬予,將乞銘蕭公。予雖不忍言,而誼不可諉。

按君諱紹慶,字幼承,行二。以家近横乾江上,遂號乾江居士。上世忠貞,勲階見前相徐公所爲《文莊公碑誌》中。祖諱庸,封奉直大夫、六安州知州,進贈通議大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祖母蕭氏,封太淑人。父諱德,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謚文莊。母金灘 康氏,封夫人,以正德丁丑十二月十三日生君于栖隴陂<土玄>上之第。

君生靈喆,五齡入塾學,端静若成人,書過目成誦。公歴官南北,皆携行,經山川古今事蹟,咸能領略。年十二,讀昌黎《原道》篇,公試問以“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君應聲對曰:“得非增老、佛二家耶?”公大奇之。公在翰林,寡僮奴,君爲應門。適渭崖 霍公過訪,覩君布衣革履,儀度整暇,目逆嘆曰:“此國器也。”翌日,贈以《大學衍義》,即手之不釋,未幾,通其大義。是歲戊子,陽明先生訃至。公製服設位,率君兄弟哭奠,君臨之未嘗不慤。時君已知聲律,作古體詩,及初爲舉子業,皆有驚人語。公乃屬令從雙溪 曾公,日治經義,旁及外經史百家,有餘力焉。一日,曾公試《李斯學帝王之術論》,通篇罪荀卿,不及斯,惟結語乃逮斯。曾公與公皆奇,君不置。

公官南都凡八歲,二親在衙舍,君適成嘉禮。時年十六,亟倣吕東萊故事。月中摩編《尚書》、《禮記》二經註,以便研閱。公時出郊寺講會,君未嘗不從。前相興化 李公暨宣州 貢州守玄略、沈叅議思畏,凡一時名流,咸欣慕願交焉。時公結隣廣南湛公,君一夕夢騎過湛公門,邀留不肯下,少旋瞻新敞第,陽明先生坐大門,三五門人侍,遂下肅謁,先生咲舉方寸印,印君兩掌中,又披襟印君心。既覺後久之,乃紀詩二十五韻以自勖。

丁酉,君年二十一,始自南都歸就試。徐相國時督學,異其文,首選補邑庠。繼三督學咸列首,梓其文。而晉江 蔡公益奇君,檄送白鹿洞讀書。邑侯嵎齋 王公尤重期許,曰:“此必紹家學者。”

壬寅,公外艱服闋,偕永豐 聶公、安成 鄒公、吉水 羅公出,會九邑同志。君得聞所未聞,退必劄記,久遂盈帙。方天下士遊公門者日盛,故樂昌 鄧君仲質、永豐 宋大理卿望之、新喻 張侍講仁伯、萬安 周方伯仲含、蕭太僕子發、安成 鄒方伯繼甫、邑庠友曾思健暨楊給舍汝容、曾中丞思極、其族子昌偕予先後受學,與君相切磋,咸稱莫逆。

暨公復起南北成均,君復與貢、沈及永嘉 王大參某、南昌 余憲副、餘姚 楊正郎某,暨諸名人,訂學績文無少休。

至嘉靖壬子,君始以《易》魁江省第二人。時雖初薦,而識者咸指目以碩儒稱矣。是秋,公内艱服闋,起大宗伯。君約予偕上春官,并延禮思健爲二子師,益相砥奮斂退,人不知大宗伯子也。未幾,公蒙召入直内廬,君嚴閑私第。河内 鄭府假它封餽至百金,君爲痛拒,疾火其書。雖四方列餽,一切爲寢。自是,門無干請之私。時公爲穆皇帝請婚禁中,激怒世皇帝,故令議傳位禮。公咸與君商而後進。凡公所爲毗主禆國,君與有力,而世莫得知之。

甲寅春,公遘疾。君侍湯藥,躬便溺器,至廢寢食。世皇日遣中使問疾,君爲代草上謝。尋竟不起,君哀毁至柴立。比蒙恩護柩南還,予方迓于丹陽。君爲述公調持世皇父子間,及調二相國,其間曲折,非公有道,弗能行,非君莫贊也。予於是又與君相痛哭。盖曰天不憗遺,乃公不得秉衡佐泰階耶!君歸臺司,檄搜公文,乃夙夜編摩,付梓以傳。且曰:“此非獨爲先公文,爲斯道也。”

丙辰,閩、廣流寇至,君乃與仲父太僕及伯兄太守卜居邑城之東。而邑大夫多折節造廬,資問政俗。凡關通邑利害,有聞即言,不及請託。所報撫臺蔡公六事,皆安民禦寇要略。辛酉,寇至。君倡各巨室,捐芻粟酒脯,餉兵樹防,爲力不細。

是冬,君赴會試,過山東之利國驛,會值暴客掠其行槖盡。君返止滕縣一寺舍,杜門讀書,蕭然弗爲意。翼日,周方伯以入覲,取道過訪,覩君談笑自若,因曰:“吾行也,遽茲來也,非爲子之恐于虎口而有所喪也。吾以觀子也,今子其可矣。”君方步月,乃遂作《月吟》叙之曰:“吾始也有,而忘其非吾有也。已而知其非吾有,而猶未知其信非吾有也。逢茲暴客,乃幸遇良師矣。雖然,吾滋惑矣。吾故固存,吾何所喪也?始以爲有者固惑,茲以爲失者益惑也。是故君子廓如,而與命爲徒,與物俱順。時皓月在庭,碧空如拭,輙成短韻以復諗于周子。”噫!觀茲言也,而君之胸次若遨乎無物矣。已而事聞于朝,山東撫臣謝公致百金爲助,君固却之。

明年,復下第,乃返留京,又結四方名士三十餘人爲文會,而因以程學。舟過湖口,觸目風濤,有艤舟候税之艱,遂惻然貽書。觀察周公竟除其害。

戊辰,君試累蹶,會徐相國具題行吏部,選下第舉人,取有問學通國體者,授試中書舍人,入制勑房辦事,仍聽會試。於是合試諸下第士得四卷,君與焉。二三閣臣偉其文,又喜其出君也。既授軄,日讀書中秘。時穆皇登極,綸制日頒,閣臣分属各官,而君獨倍。君摛詞起草,若不經意,而莫不贍舉。若勑諭諳達,及獻俘樂章、王文成公復爵贈官制誥,咸出君手。徐公曰:“此固非歐陽君莫辨也。”或以金酧,悉却不受。少暇,輙合館院臺省部寺諸同志數十人,會靈濟宫、西瓦厰二所。其間若趙翰林某、徐議部某、王太僕某、習脩撰某、魏給舍某,咸昕夕切劘,善類以興。

是秋,奉欽差往河南 周府,掌行南陵王祭禮。周府贈送金帛,君移文長史司返之。歸省康夫人,會兄太守喪,亟草疏乞養。而康夫人竟不可,君不得已留妻子侍養,獨身復命。在道途,覩見民隱國是,心不自已,乃著爲十二議,擬陳,而諸公以時忌格不上。其間若處宗室、酌久任、明教學、定驛規、鍳祖訓、博舉薦,皆鑿鑿中當時事務。

庚午復命,適纂修《世皇實錄》,充收掌官,日食大官,蒙例賚,獲與慶成宴。是冬,欽依實授中書舍人,復賜白金十兩,紵表裏各一。迄辛未,以篆書潞王冊寳。及禮成,又冊封妃、獻俘。禮成,先後蒙賚凡四白金表裏各若干。已而,又充纂修玉牒官。元相李公以故舊賔禮咨訪掄才,必之君。凡李公所爲毗主薦賢,君與有力,而世亦莫得知之。是時中外争議陽明從祀事,君草一疏,其略曰:“守仁以致良知立教,其旨在慎好惡之獨知,以端治平之本,遵皇極蕩平之道,以承精一執中之傳。”識者謂君于陽明能識其大者。又草乞養疏,俱格不上。會徐州洪,與治河相涉,需才尤急。秉銓者遂擢君工部都水司主事,又便君迎養。壬申蒞洪,有議開泇河者,輔臣托爲訪驗。君躬履輿參,復書寢議,獨陳疏河事凡五條:一曰審泛原,二曰預泛備,三曰嚴疏濬,四曰堅堤築,五曰專責任。盖意在疏濬,不必開鑿。朝省以爲確論。

先是,河淤,徐、沛運塞貯虧。朝命鎮山 朱公、兩溪 萬公相繼督理,而君分理其間,乃疾馳沿河下上數百里,起境山,至梁山,審視講求,預條規畫,明若觀火,備陳二公。遂創築兩岸河堤,北岸梁山壩至李家庄而竟,南岸自清凉寺下起至大港垍 關家口而竟,加築計萬丈餘,君咸躬督,一旦屹屹並峙,黄河始復歸束。君又爲四議:一言守堤當如守邊,定爲限期,各夫役許挈家從事;二言夫役既有信地,每三里合建一舖,四舖置一老人爲督,聽各夫耕牧,如河南 泰黄堤景象;三言植柳;四言復淺溜夫額銀,設淺溜夫若干,助挽朱、萬二公韙。其議行之。已而,茶城口及溜溝爲洄流淤塞,胡家庄二里泥淤,旋挑旋塞,遂稱積患。君舟居野坐,風飡雨廵,鳩工集材,造爲束水活木壩,兩岸對峙,用木樁維繫,空其中與閘口等,置木簸箕,分布夫役,扒撈沙泥。又編板障其空,稍令水積,輙起洩之,時積時洩,泥則隨溜水徑去。每進半里許,成一活木壩,如前法。始一日僅過二十艘,萬公虞焉,得君是策,即數十里河溝如常,越日遂過百三十艘,三數日間,艘盡行。萬公手札慶曰:“奇哉!”遂下活木壩、木簸箕,式于張秋、濟寜,至今爲成法焉。自昔運艘禁越幇,君獨于河濶處許其後先競勸,而行愈疾。萬公益喜,以爲運務未有若是速也。工竣,遂薦君“智可觸機,才堪御衆,官舍不治而棲遲草莽之中,舟楫爲家而出入版築之地”。奉旨紀錄叙用,賚銀十兩。徐洪舊立鈔關,後移吕梁分司主之。君至,適船戸告非便,朱、萬二公劄行勘議,復其舊制,乃又爲八議,呈二公,大要欲薄征爲先,其省役平稱,防奸剔蠧,咸周且當。二公遂請諸朝,輙著爲令甲云。君始用文學起家,至臨政處艱,大而石畫,精智度越常人,遊刃有餘地。又憫恤人情,省斥常費,履任不半朞,而忠猷濊澤、禆益上下者厚矣。朱、萬二公稱曰:“豪傑之才,譬若太阿,斷蛟割玉,隨投隨效。”衆咸曰:“然。”

君初承康夫人迎養之命,以漕事少佇。事甫竣,不虞康夫人訃音至自家。君以不得親訣益恨痛號,擗仆而絶者凡幾。徐之士民,日數百人,排闥號呼,若失慈母,相與採石樹碑志思。君聞,力阻,而百餘人者送至下邳乃止。已援例陳乞恤典,上命有司給役成壙,諭祭並文莊公。既歸,侍柩罔間晝夜。至大祥後,始暫出近地會友。有答或人書,引文莊公語曰:“古人居喪讀禮,又立之相,正恐太過不及,失其本心,則未免事親不以其道。”又曰:“卜葬之暇,不可廢朋友講習。此與忘哀營私者不同。今某之會亦求免缺失已耳,非敢違禮也。”

甲戌八月,偕予聯過青原,會四方同志。君以中秋時祭先返,感發遂著《學箴》。其略曰:“學之不講,孔子是憂。厥講伊何?義徙德脩。惟此徙義,匪事外求。義由心集,心慊日休。聞過自外,改悉由中。何者爲主?良知是宗。是知本明,雖愚不昧。果能志脩,道以志會。志之不立,雖知弗行。如就深塹,迷復自阬。志堅且一,知烱孰奪!如日天中,萬境盡豁。”又曰:“認識爲悟,翳蔽真知。執識爲真,謂悟乃悞。出以應物,中和乖忤。不咎其非,乃謂未熟。”又作《在田精舍記》以見志。讀者知君之晚修篤矣。自是,與予相期,偕隠爲終。焉計予方慰不已,詎曰聯舫白下,合襟青原,固即與君爲長别之地永訣之期矣。予安能不痛哉?

君天性孝友,家範彌敦,事仲父太僕如事公。公直廬恩廕,舍其子以遜仲父。比兩從弟逝,奉侍尤謹。雖雨夜,仲父未歸,必伺歸乃寢。兄太守諱餘慶,性最嚴峻,事之彌慇。家帑悉兄主,雖婚嫁,需一請諸兄,終其身無違顔色。兄入仕餘十年,君家居侍養,惟務悦親。康太夫人最念外家,君竭力維植之。其教從子弟,不殊己子。暨族戚故人子弟,恩意靡不周洽。歐陽氏族最蕃,君申飭先訓,陳告郡邑,遵行到今。下逮臧獲,咸有約誡。生平豈弟温恭,無貴賤智愚,遇之皆出悃愊。雖寒畯下士,叩之無不欵。曲當冗迫,意氣藹然,又豁如也。嗟乎!行誼見諸孝友,學問敷之政治,上不忝乎先德,下有濟于斯人。若君揆諸古人,可多覩耶?

君得年方五十八。初娶灌塘 尹氏,生子二,即宗符、宗翰,俱太學生,世其家學;繼寜村 蕭氏,皆贈安人;又繼萬安 蘇溪 郭氏。宗符娶夏潭 胡氏,宗翰娶萬安 横塘 張氏。女二,適南富京衛經歴王良鴻、序班王良懷。孫:之京、之畿、之衡、之同。

君自齔著作詩文頗富,晚得代制草,統凡若干卷。予與君分友也,而誼切昆弟。逝時,予哭之以辭曰:“胡浩浩之回遹,仇吾徒之特酷,厝萬毒以藴隆,莽一朝而隕禍。肆之子之遄遺,若駒迅而飊促,方掎角于脩途,補東隅於榆陽,將朝聞而夕死,庶不赧夫子之門墻。念尺書之予臨,展宿墨之猶瑩,何虞子之捨我,曾不留信宿風馭之停,乃一語之未訣,雖千號其孰聆!奮百身以從之,亦安能返子于幽駢!”嗟乎!辭不足以雪悲也,乃幸狀君狀。不足,則幸有中丞吉水 曾公、太僕萬安 蕭公爲銘,而少司馬南昌 萬公爲表,足傳云。

先母周太安人行狀
先太安人周氏,生十二歲失母胡。而最末弟絶乳食,太安人日含涕襁哺,乞乳隣媪得活。閫内嘆曰:“是何其天慈篤也!”父樵峰翁山。伯兄某,素仗氣槩,矜門户,私相愉曰:“吾家良娣,不知當興誰氏?”已而,先太父謙齋先生妁來,則又私相愉曰:“自吾祖父見其家筆耕者幾世矣,其後必有興。”允好良宜。

太安人年十八,歸先刑部,目擊窶迫,慨曰:“若是,將尊章曷以堪?”不月間,盡脱其釵釧,供晨夕。謙齋先生承司訓府君家學,言動一凖諸禮,閭左右嚴事之。姑蔡孺人端静有母儀。太安人爲少婦,能閑内則,蠲賔祭,當尊章意。既三年,太安人初産子,即不肖直也。謙齋先生喜,走筆書七言絶句詩,報樵峰翁,致期許語。或言其過,翁奮然曰:“吾女卜,胤當大渠門。詎謂過耶?”久之,先刑部補邑庠弟子員,贄幣出太安人紡車。先刑部學陽明先生之學,絲髮不妄取,以故家益落,歲時多遠館,然節縮操畫,蒿目劌心,俾翁夫鮮内顧之虞,太安人力也。歲戊子,謙翁先生猝中風,竟卒。先刑部舘雩陽,太安人治喪,凡祔身物,皆竭己奩力辦,一一出手製。族人有感嘆至泣下者。尋,先刑部病癧,旋抱瘵。太安人方病瘧,閱半期矣。時家止一媮一僮,耄且羸。太安人獨力病躬藥膳,至眩,伏煬側氣,奄奄弗支,人莫之知也。比先刑部捐棄,哀毁濵絶者再。亡何,伯大父繼逝短後,太安人曰:“是吾舅之伯也。”其辦治如舅喪。于時,太安人年才三十有七,撫不肖直,携二幼子,俜俜伶伶,朝炊不夕謀。會遘多難,而奉姑彌殷。常時作姑饍已,惟嘗其餘,相得歡若母女。鄉族稱孝敬婦,無疏戚,必曰周氏。然負烈氣,類偉丈夫。有責逋者,雖千百獰暴,迄未肯下。時時訓飭不肖等曰:“若等乏世産,絶資斧。吾止護遺書貽若等耳。若知所自振乎?”又曰:“若等知先世行誼瞿瞿乎?”已而,聞不肖直從歐、羅二先生學,曰:“是女父從事也。”則色喜。又見交游中深分有歐陽文朝、王尚涵、曾思健、思極、王有訓,此六七君,咸吉士也。而六七君或時見母,母輙又色喜。癸卯春,忽語不肖直曰:“吾夜夢九人歘從地騰起昇空,其末女也。女必勉之!”是秋,直領鄉書,名次九。太安人曰:“數定矣。”輙又喜。踰年,太母病,太安人侍寢,卧起必躬,持藥食,必手上。既終,哭擗不忍。聞不肖直既三上春官不第,乃仰禄得教句曲奉。抵衙舍才歲,聞隣封倭警,思歸如命歸焉。又踰年,直成進士,而太安人適六十,設帨報至,喜滋。三年,不肖直以刑曹滿,考蒙貤典,父贈刑部雲南司員外郎,母封太安人。會時宰見謂不肖直左右言者,輙出爲湖廣臬僉,因得取道奉迎,抵分司,寓朗州。太安人居衙,日以慎刑恤艱誡詔不置口。二年,遷蜀藩,請偕。太安人曰:“楚可矣,蜀險,未可。”亟敕行,既涖蜀,駐雅黎。尋督蜀學,遘病。時思太安人絶耗,遂告歸見。太安人色雖煦,而心弗可。不肖直察太安人之弗可也。又三年,承命起畎畝,復督楚學,廼奉抵楚居臬司,又日以寛教無枉才誡詔若臬僉。時二年,參政西粤請偕,太安人復曰:“楚可矣,粤瘴,未可。”敕行益厲,時已覩太安人足抱濕間疼,行猶豫,懟曰:“吾健飯,無他恙。女惡可留行?”不肖直勉聽赴西粤。二年,轉東粤總憲,以覲行過家,見太安人足未瘳,因自上章乞養,蒙可。太安人徐曰:“可矣,可矣。”自癸酉,歴丙子,凡四年,太安人雖難履間,伏枕饌飲,猶自適。歲時,諸孫詵詵,群從子姓舉觴,輙娓娓于于,談往罄歡。丙子季春之十三日,太安人春秋八十。于時辱郡邑大夫諸名貴,暨閭左右族戚,遠迨朝賢,致緋綺髓滫、介祝名言爲之充家。太安人一一訊玩,曰:“吾何脩以堪之?”戒將命者無輕失客,戒雍人倫膚酒人優尊司庖者無以草惡享從,戒諸孫咸知敬承,又憮然語子婦曰:“惜女父未逮也。”是歲終,忽思還故居,相去二里許,留月頃,若與諸婦决,仍復新第。丁丑正月,痰作,稍失聲,稍愈。再越月,病泄,夜數起;泄止,却穀食,五日悉飲湯;又五日,飲水。二月念六,命取服飾,散諸孫婦逮僮婦。念八,起坐,訓飭諸孫,悉孝敬語;持季之孤,屬不肖直曰:“女當殖其學。”盖季卒先十年矣。至申刻,却水長逝。距其生弘治丁巳,得年八十有一。

嗚呼痛哉!天乎,乃不殞予,乃殞予聖善母耶?于時,又辱臺司郡邑大夫諸名貴,暨閭左右族戚,遠迨朝賢,咸致奠詞,絡繹如夀誕時,而太安人無聞矣。嗚呼,痛可道哉?太安人雖久居床笫,然閾外事靡不洞曉。病革,神明不少憒。子婦涕泣,曰:“生死固有時,吾時且未至,何遽悲耶?”識度豁朗,若無町畦。方已匱,聞人匱,輙傾所有,絶甘分,少恨不出咽下食。故其殁,自妯娌子姓,下逮臧獲,哭也有泚,思也有憾,其感深矣。性故喜儉,雖貴且耄不易,而最恬于殖利。常戒曰:“吾家免貸于人,足矣。假有貸人,無逐時多科子錢也。”雖季之孤,素絶愛,亦不令近利。四方朋來,訊所繇飭曰:“彼非利也,無弛供饋。”平時雖聽召醫而不悅藥,雖信鬼神而不凟禱,雖朔望蔬食而不佞佛。凡太安人大節類此,其生平茹荼甘薺,細行斤斤,盖靡得名狀焉。

周之先自潭州來吾吉,徙今漆田,爲右族。里中周、胡二姓,世好埒陳 雷。子三:直仕至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娶聯科里 蕭氏;諒,庠生,娶北門郭氏,繼蕭氏、戴氏;問,娶高坪 郭氏。孫男四:順,庠生,娶西門張氏;顒,娶唐福 黄氏;頴,娶江口 陳氏,繼曲山 蕭氏;顯,娶琅瑚 趙氏,繼槎富 張氏。孫女四:長嫁梁某,次郭隆沛,次陳秉鏜,次康宗軒。曾孫三:士綏、士統、士紀。乃者卜,兆得邑東鄭家園 牛闌岡面庚之原。卜日,得是年之四月十六,奉畢大事。顧自悲鹵于養,又凉於顯。如母之沉脩,何世有元。夫作者操三不朽,將徼一言,托諸世世,廼含血摭述大較如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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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2 发表于: 2015-07-10
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五:墓誌銘

□ [明]胡直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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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誌銘
觀復 王君墓誌銘
今世之談學問,稱質有其行者,良難。以余之寡昧,近取諸鄉,遠訪聞於江 漢、嶺表海嶠,其在黌校之間,盖有人焉。若東海之永嘉 王君,其一也。君叔父諱叔果,今爲兵曹,世多稱賢,又雅言君賢。已而得讀君仲弟照所爲狀,益悼君不可置。

君諱勛,字某,少寡嗜弄,目無游睇。既十七八,遂志聖人之學,獨有得於孟氏之先立乎其大者。且言:“本朝陽明 王氏之推尊陸氏,誠有獨契;其揭云致良知者,與其本心之旨合,盖皆出於孟氏,俾聆者反躬即得,不至泛濫支離之弊。”遂手輯《象山語略》,明其非禪,而與晦翁晚年不相二者在此。補邑庠弟子員,爲舉業,貴意鬯,屢試高等。君故業《禮經》,以今業者傳訓,故不達其旨。乃獨研求作者精意,至儀章度數眇忽骫骳,究其旨歸乃已。既後讀《易》至《復》卦,則又渙然嘆曰:“惟復,然後識良知之真體。所謂儀章度數、三千三百,其莫不繇此與?”遂自號觀復子。君沉毅莊重,然與人居無城府,數犯不較。事父母,戀若嬰兒。教群從弟子鄉人,反復嘔其肺肝。下臨臧獲,終身無詬罵聲。讀書至深夜。雖盛暑不褻服。倉卒不作草書。郡守洪公檄行鄉約,首族人習禮,衆感其勤慤,皆樂爲盡。鄉閭觀而化者,翕如也。讀書半山十年,雖手不釋卷,而日不輟遊,有終焉。意嘗曰:“使吾老是山,令所學有明,於吾平生足矣。”而丙午夏,忽遘疾,遽謂家人曰:“吾將逝矣。向八載前,吾夢與顔子同壽。今期至疾作,其能久乎?”越數日,又曰:“予雖蚤世,遺孕當子,是天不絶予者。”又十七日,曰:“予將以丙寅終。”已而乙丑日夜半,介在丙寅,竟卒。卒之時,矚弟照曰:“善事老親,吾行矣。”奄然而逝。訃聞貴士寒畯,莫不痛憤涕洟者。先是半山巨石夜崩,比君卒,人咸以爲賢者之應。邑士遂摭遺行,請於督學雷公,欲列祀鄉賢,繼請阮公。二公遂爲榜其閭旌之。或者乃謂:君無名位且夭,又莫得名賢者爲傳諸後。於乎!是不足以語君也。古之人曰:“死生亦大矣。”而君獨輕若委蛻,不少概於慮,已幾乎知幾而神者,名何足云?名何足云?使君不蚤殞,則其質行不詭,雋哲獨詣,必能使斯道有明,何啻彼之鄉族人而已?此吾所以悼君而不已也。

君祖某,父某,母某氏,娶某氏,遺孕果生子某,以某月日葬某山。兵曹君使來請銘,遂志其事,而銘之曰:“悲王君乎!有閼者形,不閼者神。靈珠淵墮,復以返於真。璇樹芝草,世不可以常珍。維顔有卓,陟降帝庭,既嫓其筭,亦幾其仁。君無脩短,世曷戚欣?巋丘千祀,有道之墳。”

鄭節婦張氏墓誌銘
鄭節婦張氏者,慈谿 勾章里人也。生静慧。父某授《論語》、《孝經》,通大義。許聘爲里中鄭秀才煥者妻。秀才方弱冠,應解試不第,嬰疾歸,久弗愈,親族議曰:“秀才年少才雋視無前,今乃欝欝後人,此病所以劇也。”於是求以廣秀才意者,因請期迎婦。廟見,婦父母難之,兄嫂以告。婦愀然見顔面,已而泣曰:“女業已許鄭家矣。今病劇,脩短不可知。吾柰何弗與面乎?”父母感其言,歸之。既歸,而秀才病已革,侍湯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越信宿,秀才絶矣。秀才之未絶也,持婦泣曰:“吾死天也。爾以我故至此,如盛年何?”婦泫然曰:“君與妾皆天也。君今且短世,妾恨不得相從地下,乃顧恡守死終身耶?妾志决久矣。君無虞也。”言已,秀才竟卒。婦撫棺哭不欲生。已而絶復蘇者數矣。遠近弔客聞,皆悽惻,涕横下,不獨慟鄭生而更慟婦也。比禫,歸寜,母哀其少,將别議。婦知,即號哭,祈返夫家,泣訴姑曰:“萬一吾母終弗諒,吾必從吾夫地下,死不憾矣。”姑亟爲慰止。繇是兩家知婦志卒不可奪也,遂成其節行云。婦之得己志也,歲時不御綺麗,孝敬勤朴,終舅姑世,皆爲人所難能。而舅之從弟長沙守某憐之,乃爲擇猶子中賢者令子之,而以時周焉。既長沙君捐館,家益落,婦率子媳茹苦習耕織,意澹如也。已而嗣子某亦逝,獨撫其孫。儒令脩舉子業,時婦已遘風疾,積羸且卒。盖嘉靖某年月日,距其生天順某年月日,年八十一,葬某山。有司請於朝,表其宅里。而余同年鄭君卿者婦之從孫也,又以其從父某所爲狀,請余銘其墓。余曰:“噫!古稱貞女明白之節有矣。然自童迨老,若鄭節婦者,盖古今千百人一二而已。”爲之銘曰:“伊其貞哉!將上薄於青旻,翊彼坤寜。滄海枯爲桑,松栢摧爲薪。有皭者靈行乎涬溟,濯濯輷輷,歴千億禩而恒晶熒。余焉用哆而銘?”

封宜人羅母蕭氏墓誌銘
吾邑西岡 羅文莊公家範有柳氏之嚴,閫内憚之。獨其仲子太守君珝配蕭宜人事事祗慎,當公所矚。宜人諱妙華,性慧通書,自韶齒入門,即能簡服御,涓簠簋,宜室家。其妯娌臧獲之間,邕邕然悦也。酒醴胾羮、醯醬米塩、果飴篚匜,靡密事井井然辨也。字畜紡績澣紉,劬劬然躬而時也。公曰:“是能不墮吾家範者。”繼姑李夫人年相埒。宜人事之,終身恭順。太守君仕光禄,贊督府,性貞介肖公。宜人爲扃内户,無令有點。既守馬湖曰:“吾倚宜人能事公也,繇是得篤修官箴。稱良二千石者,宜人力也。”始用光禄推恩封孺人,繼受今封制詞,两稱賢婦。縉紳家咸榮羡之。子男三:份、企、似。女一,適歐陽司空仲子銳。孫男二:材、楫。孫女三。以是知宜人母儀爲咸備。蕭氏先世自司空公以下,科第蟬聯,稱“聯科里”。高祖貫之爲溧水令,曾祖元憲、祖珹以輸粟例授冠帶,父廣爲淮府典膳,母大岡 郭氏。宜人自童孝敬,最後事典膳公夫婦高年尤備物。而予内子即典膳公猶子傑之女。宜人聞予内子將北歸,日盻盻望之。既歸,乃知宜人以八月六日無疾而逝。距其生弘治甲子二月二十一日,得年五十有七。而份兄弟又過予,要爲誌銘,曰:“以是年十二月庚申,葬本里龍塘之原丁山癸向。”予内子聞之噭噭然泣也,退而曰:“宜人之令模不可覩。”翔翔然思也。其戚誼感動若此,其他可知。已遂爲之銘。銘曰:“人曰爲婦難,爲羅氏婦尤難。歐陽司空曰:‘若蕭宜人不可謂稱也邪?’嗟!難哉,千春之遐,欲稽文莊公父子家範峻潔,視宜人。”此銘。

王母梁太夫人墓誌銘
歲之癸亥,予歸自楚,則聞王仲子有梁太夫人喪,走而唁。王仲子泣曰:“育仁以己未叨第出宰肥水,過家爲二大人上觴,歡甚。而吾母獨惻然出别語。心竊疑之,然顧眎吾母健,不忍虞也。逮入官近三年,私計得蒙貤典,爲二大人光寵。詎謂吾母以壬戌六月之十一日暴病竟卒。訃聞追恨别語,又藥斂未躬,慟不欲生。然以家君高年,遂忍死還茲,卜以某年某月某日奉葬於某山某向之原。非得知言士爲吾母昭揭其隠閼,以宣吾悰,吾寜恨死矣。”言訖,復泣且拜,出太夫人行狀,屬之銘。又曰:“太夫人生某年月日,距其終得年六十有九。子二:伯曰某,邑庠生,娶某氏;仲即育仁是也,娶某氏。女一,適鳯岡廪生蕭某。孫女幾。”予同年都諫陽岡君爲王仲子從叔,雅曰:“克穀乃子者,梁太夫人有焉。”予盖聆之習矣,於是次第狀語而著之篇:於太夫人,系出長沙,炳南唐兮。濬源柳溪,疏波廬陵,宅婁岡兮。祖燦侃侃,飛英胄監,判遐荒兮。一峰、白沙,賡唱鉅篇,譜牒煌兮。厥嚴曰奎,世其誼範,母則蕭兮。笄歸東臯,逮事翁姥,敬恭昭兮。桓桓厥翁,爲百夫特,死寇桃兮。室廬燔灼,若彼喪□,風飄颻兮。於太夫人,拮据百千,支鏬窳兮。字畜績紡,中饋有秩,供祭旅兮。姥延於疴,内罄簮珥,懇醫愈兮。夫廬於墓,憂虞毁瘠,諭歸處兮。彼東臯公,性嚴以格,訓子力兮。程課弗逮,色怒於室,辭孔亟兮。夫人于于,贊督其子,勤以飭兮。延禮外傅,手調滫瀡,膚龜粟兮。於太夫人,爲母儷柳,婦儷孟兮。慈德瀇瀁,含慶孕靈,毓麟鳯兮。鸞綍貤恩,焜耀泉扉,不日羾兮。封塋奕奕,千齡之遐,覩者頌兮。

外父蕭處士碧池翁墓誌銘
翁蕭姓傑諱世英字生而頎偉隆凖修髯故第之右池水洞碧娛之築其上曰舒嘯臺而性又喜酒時時挈客陟臺臨池婆婆然落落然引觴嚼客指示之曰碧哉池也予樂之而號在是于時捾紳以下呼碧池先生既晚稱翁云上世自瀘源入國朝登制科者四世故稱聯科里高祖貫之溧水令祖珹父序雖席先業傳翁漸約翁才足封殖然歲取供伏臘辦滫瀡不覬贏餘與人絶甘分少趨急甚私唯義所在雖倒囊恐後或犯以非禮輙恀然見詞色不肯挫視世之淟涊干謁人雖貴膴蔑如也賔留輙引滿竟日不問家有無其賔於人亦然父性有度而遲翁獨敏捷父夙爲懻忮者凌自翁有知始免伯兄某爲邑廪生翁懼其佚業也百相左右竟貢爲麻陽學諭嗟乎若翁者可謂豐於倫誼而眇於財利者矣母文溪康氏以弘治庚戌某月日生翁距其終爲嘉靖壬戌某月日享年七十有三初娶童夭繼室鍾生女一絶愛之曰不畀凡子已乃委禽屬直曰吾期子後邑之先哲名卿貴顯次耳直至今碌碌學未聞道仕不禆時無以報塞方再解官適翁子朝選卜葬某山某向之原責爲銘嗟嗟直固忍銘翁耶翁初未産子育姻家子曰朝祥後雖生選然室而業之不相甲乙厚可知已孫男某某選出某某祥出某某娶某氏爲之銘曰世規穴金若抱榛棘翁獨引滿陶然以適世擁鳴珂淟涊孺兒翁獨伉直不阿以隨任似朱家不以俠揚達似伯倫不以酣狂産名家兮叶昌辰篤人綱兮鬯天真巋封表兮千禩宜子孫兮振振

亡友歐陽生墓誌銘
予觀世多言經濟才難,然世非誠乏才。世固有度踰包山、才均剸犀、力荷千鈞而氣吞九河者。一旦試有司尺度,累黍不合,則沉跡蓬虆,歿齒殞牖下。視漢、唐士以褐衣叩闕,及遇徵辟,至列顯,樹勳炤後世者,其事大相萬。然則世之異才不多覯,既覯又以尺度棄且死,何其悲也!

嗟嗟!以予友歐陽生之才度與氣力,居今時既不得合有司尺度,假令在漢、唐亦自不屑叩闕之事,歐陽生固庶幾哉三代遺英矣。乃亦終棄且死,豈不尤悲與?歐陽生者,昌名,蜀南其號,家世賢科,甲邑中。曾祖某,某郡守。祖某,監察御史。父鑑齋先生某,刑部郎中。母爲文和 尹公孫,以正德丙子生歐陽生。生自童頴敏,五歲授書,十歲攻詩賦。時侍御公以文著海内,因生文日起,遂字之曰文朝。十三補弟子員。縣令吕公濮陽人,讀生文曰:“是當爲名士。”督學使者舜澤 蘇公亦濮陽人,試其文高等,補廪生,先後偕故。通政使楊虚卿氏、今廷尉王尚涵氏暨予六七人者,咸均硯席,兼治古詩賦,最久且密,則予及尚涵氏咸兄事生,相期許以古人,有無通共。邑中談交道,必推轂予三人者,以生之誼激深也。方壯,偕予與曾思健氏事其族祖文莊公問學十年,汰其宿嗜。既强,又偕予與有訓氏事羅文恭公三年,浸入於微,雅曰:“學無踰高遠,躬行孝弟先耳。”事二親,先志爲悦。從父被難,傾貲援救。輯睦一門,雖内外貴賤秩秩如也,相惇愉愉如也。鑑齋先生守廣德,生携一僮步省官舍,人莫知太守子。先生意故倦游,生輙贊成,遂築堂曰“愛日”。其知者謂“生與先生父子間,以道交相成”,不諒乎哉?不諒乎哉?

予既從仕越十年矣,思老母,逮生不置,遂告歸。予歸以丁卯春,生特顧予,持予泣曰:“吾欲俯仰無愧,子爲吾書以相究。”予遂書之。七月,生當貢期,忽病痢,遂困至殞,年五十二。訃聞,無論識不識,莫不浩痛。雖市儈咸衋然傷曰:“城西殞者,真君子也。”嗟嗟!生曷以致哉?生天性廓達,不設城府,又益以問學湔滌世態。其遇人情而有禮,飲其和者,盖忻忻爲傾矣。讀書茶山凡三十年。山隣人相習狎,賑貧拯溺一呼倒槖,盖待生而舉炊者凡數十家,隠若保母。然平居憂時愛國見之詞色,開口論天下大計,輙能破膠見、中窽綮,雖久涉世途者不能絶也。嘗見生值紛拏艱結,或以事請解者,立剸决厭人情,辟若游刃而批大郤,有餘地。先後邑侯,至爲請益質疑。一不以義,則生不假色詞。以故邑縉紳莫不悲生經濟未試。雖然,予所爲悲生者,詎止是?予又聞生方病革,王有訓省疾,生目逆而笑曰:“死無憾,獨憾不終二親養。”或時呼予名。悲哉!予負生負生!予曷忍言?

今萬歷改元某月之某日,鑑齋先生厝生六十一都 銅家庄癸山丁向,祔母尹夫人之塋,又手述行誼,屬其姻王信卿撰狀,委予誌銘。予以爲使生用當時,其才度氣力其爲救世之業,特若窺左足出閫限外耳。然世終莫得知。及予歸,將與生相究繕其身以俟後世,生又棄去。悲哉!予負生耶?生負予耶?予曷忍言?生初娶王氏,繼陳氏。子四:伯斯敬,增廣生,婚王尚涵氏女,側室陳氏、某氏;生、敏,聘王信卿女;紋,聘張淵女。女一,聘張海子。孫男二:一黌,聘康汝良女;一舉,聘蕭某女。生終,予既哭以文,且作《悲憤詞》。今又爲之銘以復於先生。銘曰:“世言銅爵,必徵歴塊。世言琥珀,必徵拾芥。惟生之爲才,不假徵而諒其概。辟彼楚梓,雖靡匠石,度必爲樑。辟彼崑玉,雖靡追琢,度必爲章。於悲嗟哉!罔試而折。世乃誣乏,才猗其學。身抑抑兮志嶽嶽,世標表而道郛郭。闃已矣乎,長之。天不憗遺,摧幹而毁璞。追疇昔兮莫從,倘九原兮可作。

勅封賀母劉太孺人墓誌銘
曩嘉靖間,予客留京。同年賀伯子爲兵科都給事,適島夷内噬,兵帥無統,幾撼留京。賀伯子爲言于朝,始建制帥,控馭三省,終獲底定。人以是偉伯子。伯子曰:“是涇母督訓殷也。”退語予曰:“涇母訓云:‘若言官也,慎無以老身逭。報主大誼,涇敢不勉?’”于時伯子方以最上闕下貤封劉母爲太孺人,而薦紳間浸知太孺人母道爲今時希覯。予固心識之。踰二十年,太孺人年八十有五,考終命。伯子走予山中,雪涕屬銘。予曰:“是當紀史氏,予曷庸辭?”

太孺人諱某,系出金竹冠纓名族,自童婉嫕。父某,母某氏,相攸得龍岡公。既歸,事姑高孺人獨以恭慎當意。姑怒,輙悸,伏伺稍間,徐進甘言,即解。姑每歡然語所親曰:“賢婦!賢婦!”時龍岡公遊庠,弗問家。孺人時脱簮躬紝,以佐弗給。始公負才名,登鄉舉,累上春官弗第。太孺人輙贊就銓選爲養。于是乃勉就銓,得耒陽令,再補麗水。以方介忤時,改應天府教授。太孺人至鬻衣支旅費,意恬如也。公雅志姱脩,繼獲聞陽明先生致知之學,鋭志以古賢自期。太孺人靡不奉意以行。故公得歴稱循吏,蔚爲儒宗,實本内贊之力多也。歲丁未,伯子成進士,累官至藩參憲伯。太孺人時時舉龍岡公治行具言之,且曰:“若寜負君父哉?”繼從子沂典郡牧,從孫一桂官御史,季子沚繼舉于鄉。太孺人咸訓若伯子,而賀氏一門官箴遂踔踔擅郡望。初太孺人已舉子,輙又贊取側室張,而睦若娣姒。時已貴盛,猶身衣皂綈,嚴飭帷薄。性最喜施,絶甘分少,至倒囊焚劵弗恡。又逮下無猜,人自弗欺。談者謂:太孺人婦德母道,豈獨今所希覯?雖古弗數數覩也。其他細行,盖靡得而悉舉云。既終,雖疏遠者莫不悼痛。生某年月日,殁某年月日。今以某年月日葬里中樟背山金鈎形,首癸趾丁。於乎!天之報施太孺人,可不謂純嘏令終哉?爲之銘曰:“璆琳菌芝,嶜岑耀世,孕必靈巖。蒼虯綘螭。雨澍下土,産必囦潭。顯允德門,繽郁名哲,人曰烈矣。疇知聖善之爲則,猗與賀氏!繩哉繩哉,百世靡竭!”

平樂府節推劉公墓誌銘
吉水 龍山 劉公以萬歷改元癸酉終于南洲里第。其孤子韶、子武涓甲戌臘之十四日奉柩葬西槎灘山之陽,首乾趾巽。盖公所自卜,稱吉壤云。先期二孤持曾君于健狀走予,涕洟交下,言曰:“昔先師羅文恭公語先府君:‘吾兩人莫逆,誰後死當爲銘。’詎知師先往,府君雖未逮銘,然緦服茹蔬者月餘。而今則孰銘先府君耶?今不得師銘,得與聞其學者銘其墓,以昭永世,甚幸。故敢以累子。”盖予嘗就公訂學,而又偕二孤學於師門者也,銘曷辭?

按狀稱公諱方興,字東望,號龍山。始祖廷尉平,由新淦來邑之南嶺,再徙粉溪仕。宋代有聞人。國朝永樂丁酉鄉舉教鄲邯者,是爲公高王父。曾祖樞安。祖大烈,有隠德。父文鳴,號竹齋,甫貢卒。公,竹齋公第五子也。公生而脩癯,音吐洪鬯,兩眸若炬。竹齋公自憤不第,不督公業舉。至年二十一,室楊孺人,始從臾治經學文。踰年,又從其伯赴館九江。鄉先生廖憲副奇之,迎教子姪,而文遂蔚然。尋補邑庠生,試輙高等,然非其好也。是時母楊夫人在堂,公能率昆仲娛養以孝稱。楊夫人逝,公獨哀毁血症。已乃聞陽明先生致良知之學,心竊慕之,訪其門有雩陽 何善山、黄洛村二君得先生緒論。公遂走正洛村,得讀《傳習錄》,憬然從事。而黄遂以今興安令子褒,從學爲久要。既歸,則又走師鄒文莊、聶貞襄二公,而志彌篤矣。已又偕先師文恭與周七泉諸君爲玉虛之會,同會倚以興立。

歲嘉靖丁酉,始以《詩》舉于鄉。尤喜讀《易》,故三試春官俱以《易》。甲辰落第就選,授廣西 平樂府推官。平樂當孔道,又邊府江寇窟,號難治。公至適掌郡事,而當道遽以兵相屬。公爲清賦、讞獄、撫猺、治兵,靡不斤斤然舉。暇則課諸生,語以學。郡産蓮酒,公既絶餽且不應索,自是酒不病民。囚有以四命抵一人死者,久冤不服,公竟辯釋其三。梧州有白晝攫人,殺行商於市,疾散而莫知犯者,遂坐居民,濫逮數人。公心疑之,乃微行廉得兇首,而數人始盡釋。其亭疑雪冤類此。故一時有“劉青天”之稱。

公天性嗜廉喜淡,居衙蔬食,家人習之。每承檄行郡查理帑藏,叱例金各餘百兩,繇是浸爲同官忌。一夕楊孺人夢人畀公弓矢,且曰:“好積陰德,即休官何傷?”以告公,公方念諸兄淪逝,夙有去意,聞夢欣然。亡何,兩廣督府張公議征螺石、黄峒等猺,半屬賀縣,特檄公署賀以調處軍務。公涖賀,不先理兵,惟急疲民,省供縮費,釐正賦額,禁絶包侵,仍條刻家給,以示永利。民大懽悦,而軍政亦以振舉。且密計峒賊出没鄉道,分哨戰守,糧粻舟楫咸豫且贍,盖不遑寢食者三閱月。明年,大兵數萬至賀,民咸若袵席過師,又能指山畫谷不遺尺寸。張公大韙之,藩臬籍籍推奇略云。既事竣,唯遁一賊首,誤傳匿良民姜城村。總兵、監軍、各帥咸擬移兵屠絶一村,公抗論曰:“因一賊,而欲殱良民數百以立功,某寜死不願聞也。”議遂寢。諸監帥積不能平,又嘗忤謝督學,因共排之。公笑曰:“弓矢之夢驗矣。”遂力求去,僚屬士民攀留不得。道經名勝,輙登覧賦咏,以寄興意。

先是二孤爲公卜隠南洲。公歸大愜,遂移家焉。自是正祀訂譜、丘隴社倉,咸次第就理。又日持子姪從先師文恭合舫聯車,大會同志,猶夷于雪浪、石蓮、青原、白鷺之間,罔間歲月。又常遊匡廬,如安城,無不偕之。及退,則謝客捐書,對聖像晝夜嘿坐,動踰半年。又好樓居,既静久,忽若天牖洞徹,本真不參人力,證諸經書,靡不合旨。辛酉避閩、廣寇,寓居城東,適佐先師清賦籍、議賑濟,咸井井可爲後程。

隆慶丁卯,公七十有四,時文恭已去世四年矣。公語諸孤曰:“吾後來日月有幾?恐虛此生!”復杜門南洲 孝友堂,静中有得,或援筆書之,其言曰:“妄念者邪欲障也,意見者理道障也。不學則都歸妄念,既學則多增意見,二者爲心病則一焉。孔子曰‘吾有知乎哉’,顔子‘屢空’,《詩》稱文王‘不識不知’,正謂無意見之知云耳。”公論學精確若是者多矣,特姑記一二云。

居林端二十五年,未嘗一千有司。裳衣幔褥,蕭然故物。意所蓄,一話不能茹,必吐乃已,竟後猶然。而性又善忘,故文恭謂其學得兩忘,以陽里華子方之。公自贊亦云。盖所自得者有在也。

生平無他疾。先年除夕,飲驩甚,告子姓曰:“明歲恐難得老夫語笑矣。”明歲二月,腹左積塊漸長。太常曾公以醫來。笑曰:“吾須醫耶?”盖已口占有易簀之咏。至屬纊,慨然言曰:“吾心地光明,去好去好!”頃之,目且瞑矣。實六月初八辰刻也。

嗟乎!世之綰紳先生,從結髮操舉子業,逮長宦成,輙曰:“身事酬矣。”疇不謂學贅?若龍山公,進好行其志,退克茂所脩,其庶哉!《易》所稱“進非爲邪,退非離群”者矣。觀其易簀屬纊之語,則亦豈罔生者能測識哉?第慚予銘公,不逮文恭足重且遠也。雖然,詎可已哉?銘曰:“嗚呼!世珍鏤冰、棄白璧兮,維公乎弗揚。世寳康瓠、棄周鼎兮,維公乎早藏。踔哉達人!進不爲邪,退非離群,亶與道而翺翔。昔蘧瑗左右吾夫子兮,公千載其頡頏。唯屬纊飄颻遊元化兮,洵幾幾乎死而不亡。銘兮其曷彰!”

勑封張母廖安人墓誌銘
方廖安人之童而膚也,父晴谷翁台愛最篤,恒曰:“是子必嫁官人,曷忍與凡子?”年及笄卜壻,罵富人,不與婚。亡何,翁弟永州同知言同水部張公峰上春官,適水部失元配劉,遂許安人繼室,報翁,翁欣然。嘉靖辛丑,水部公筮官令南海。南海巖邑附會城,最號難治。安人則能佐水部成廉政,嶽嶽有聲稱。已而贈君石坡大夫,終宦邸,至不能辦槥。安人方冲年,遽解釵珥應辦事,聞上官給助,乃免釵珥。水部免喪,補令江浦。安人相從,甘節如從南海,入子夜猶督治女紅不休。水部判應天府陟治中,晉水部尚書郎,列官駸駸起矣。先是以最貤恩贈石坡翁如己官,廖氏封安人。水部致政,廖安人歸,首翠鳳之冠,肩雲鷺之帔,棣棣煌煌,拜堂廡間。父母歡曰:“向使婚富人子,寜有今耶?”安人始歸張也,嚴奉丘嫂,儼若厥姑。水部故從王、歐二先生學聖賢學,喜延四方同志士。安人辦治惟所命,兢兢不敢後,可不謂難乎?安人曾祖膠州同知鑾,祖仕。父爲晴谷翁,取劉綱太守孫女,以嘉靖甲申子月望日生安人。距終隆慶己巳酉月朔日,得年才四十有六。生子憲卿,補國子生,恒飭令自樹,故憲卿能世其家學,雅亦從余遊。女一,適羅文莊公孫庠生雲書。劉安人所出子二:孝卿、忠卿。孝卿早世,忠卿補邑庠生。側室徐生子慤卿。安人字若己出。前側室孫生女一,適廬陵 王魁南。孫女二,適顔學龍、庠生陳杏。忠卿、憲卿卜今年九月十三日奉水部命塟安人于同鄉第六都 樟塘里艮山丁向。以余爲水部宿知,廼介其姻家十洲 尹大夫撰狀,乞爲誌銘。爲之銘曰:“猗滄海乎明珠,偉名閥乎良因,翊夫子乎廉循,飭嗣子乎席珍。樟塘之水乎沄泓,萬有千歲乎含靈,融乎溢乎,衍螽斯乎繩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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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3 发表于: 2015-07-10
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六:墓誌銘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墓誌銘
梧州知府劉見川先生墓誌銘
始劉見川先生齠齡,文才甲等。適予邑王太史改齋公以忠諫死闕下,郡大夫徐公欽太史風節,欲爲其幼女擇對,則曰:“無若廬陵 劉某賢。”當先生綰髪時,父刑部公挈之介所爲詩謁御史漁石 唐公。唐公奇先生才,屬徐公廪之,因締媾太史。談者希艶傾一郡。是年乙酉,先生得與計偕,上春官。明年,落第歸,始受室。乙丑,再上春官,再蹶。而學行蒸然推儒宗矣。先生方欲謁選吏部。或語遲之曰:“焉有如此才而終蹶者?”先生曰:“不然。吾窶甚,親年高矣。”乃卒謁選,得泰興學諭。庚寅,丁羅安人憂。起復補江陰。六年擢廣平令。辛丑,内補刑部某司主事。到官甫三月,丁刑部公憂。乙巳,起復刑部某司主事。以太廟覃恩階承德郎,得贈如制。尋歴某司員外郎,某司郎中。八年始出爲梧州守。守凡四年,赴覲。在道奔繼妣張孺人喪。既服闋,先生覩時事,嘆曰:“嗟乎!吾車縣晚矣。”乃遂闢芝園山房,被隠居服。時年纔踰六而二。至甲戌年八月十三,先生偶病,遂不起。距其生正德丙寅之十一月念四,時年纔踰六而九。于時先生冢子孟雷方登第,待次都下。得報痛絶,乃匍匐走數千里歸。卜壤遴某年某月某日奉先生柩葬里馬鞍山,山負癸抱丁,固以壙石屬不敏某,且曰:“孟雷幾欲從地下矣。然隠忍視息者,首痛先生之學未有繼明,其次欲得知言士傳先生神。子無讓。”某自念,從雉髪亦知希艶者,矧數遊從,聆音旨,交先生父子間,銘曷辭?

先生系出漢 長沙定王發後。自高安徙安成 山莊,轉徙廬陵之藤橋。高王父某。曾王父某。王父某,世有隠德。父某,號某,學經攻詩,不爲齪齪行,一鄉推儒長者,以先生貴,贈刑部主事。母羅安人出周橋。

先生名某,字某,號某,七歲即善爲聲偶,題壁淋漓驚座。天性孝友,事生死如禮,訓二弟有成,門内雍雍如也。生平私淑太史公,而切劘於郡内諸公,雅務躬行,尤嚴義利,不爲讕言。居江陰,廸士功令,禔身先之。而督課亦殷,業學舍者,夜必稽勤惰,佐以茗飲,竟後日力,論者比蘇 湖云。廣平畿輔,民鷙悍難馴。先生首節浮蠧,計丁均役,不爲詗察,而事至先覺。邑有瓜訟,誣爲殺奪。先生論曰:“詎至是哉?此必某嗾汝爲之。”翌日鞫審,果然。民以是歸心恐後。歲大旱,獨廣平禱雨輒應,粟入倍。昔隣邑流徙載道,而廣平晏如也。明年大蝗,先生請于當道,以便宜發廪,令民各捕蝗易穀。亡何,廪傾而蝗丘積矣。又爲文禱神,躬率民遍鼓鈴鐸逐蝗。已而蝗盡入他境,而邑内無恙。廣平民戴先生仁父神君,不肅化行,囹圄爲空。盖先生始至,題堂柱曰:“視民如子,知我者天。”已而言靡不酬。刑部時,分宜柄國,先生方有時譽,又以從叔同年通家屢招致出門下。先生百計引避,日散衙歸,即關户,賦詩自娛。會巨閹子弟殺人事下,而郎中某故巧宦,輒因戚家求外補自脱。先生署司,人爲危之。先生曰:“國有憲,持憲得罪分也。”論竟如法,閹竟不敢出氣。大司寇石塘聞公,繇是加重,名益大起。奉命江北恤刑,尤以洗冤自盟,各郡平反活者無算。梧州爲日南孔道,綰轂南海,四方賈舶夷盗出入奥區,故設督府以填撫之。地重且劇,文武百需,軍帑出納,謗怨所繇叢。先生之官,獨攜二力,盡裁一切民間供費。方到三日,郡士民聞新太守治行,輒舉手加額曰:“青天!青天!”尋又請于督府,并議商供而令甲之。過者覘先生澹素堅忍,輒不相撓。自是商人無横征,而督府事亦莫不贍舉。當時上官惟魏公一恭、譚公大初相契許,盖臭味同也。既歸,或問:“槖何寥也?”先生曰:“今人指以贓吏,咸色而怒。不知常俸薪馬外,毛髪贓也。吾槖安得不寥?”晚在山房,日惟讀書賦詩。所爲《詠史》篇末,重悼末學墨守,其於孔門默識未嘗不三致意。親友過從,惟竟日談學。然所談即所履,不騖爲玄遠。聆者信而興焉。不敏某每一炙侍,引瞻眉宇,已若出炎埃,翛然灑濯於冷風也,其感深矣。末年,興化秉鈞,廉吉郡有二劉,其一安成 劉公陽,其一先生,皆屬起用,而皆不赴。人並高之,而先生尤以天官薦剡,重語絶特,人稱異數,然獨棄之若遺,豈孔門所稱逸民非歟?嗟乎!今先生溘然已矣。邦家失典刑人,斯文殞先覺士。詎曰一人一方悼愴已耳?不敏某悼尤衋,然幸繼明先生之學,有赫奕賢嗣者在焉。所著詩文,有《暨陽》、《廣平》、《西省》、《蒼梧》、《芝亭》、《咏史》,凡六稿。又有《孟子筆義》、《恤刑閒錄》各若干卷。藏于家。子男三:長即孟雷,娶張布政使某女,出王安人;次孟雨,聘蕭知縣某女;次孟霖,未聘,出側室戴氏。女三,適張淵、黄景性、胡錫命,與孟雷俱王出也。於戲!福亦繩矣。

銘曰:“山曷以珍?玄巘翠巒。雖有介丘,莫踰青原。水曷以珍?湛波濬源。雖有大壑,章 貢足觀。偉兹山水,孕賢孔篤。完節姱脩,相肖何酷。奚必穹廣,夸世肉目。維介爲石,維真爲玉。世有知者,伯仲太丘。予曰叔度,儻可與仇。六九之逝,形往神留。有赫顯嗣,與道偕悠。”

樂處士十松翁墓誌銘
十松翁者,宅邊有喬松十,其意好素篤也,故號。翁,樂姓,葵名,以暘字。先世自長沙來泰和,後梁徙邑之禾溪。至十三世諱昶,貴州副使。曾祖文鑑,祖諫,咸膺冠緌。父泉麓公,諱脩,早世。妣,歐陽憲副之孫,年十九抱節,以弘治戊申閏正月三日遺腹生翁。

翁生而頴特。未弱冠,補郡庠生。督學虛齋 蔡公、空同 李公,皆天下之鉅夫文人也,莫不韙翁文第置高等。歐陽恭簡、文莊二公,嘗造廬讀所作《泰伯至德論》,咸警賞不置口。銀臺楊公過從談史,上下數千載燦然指掌,楊公服其博。顧九試不得第,以太孺人孀居高年,不忍違,遂謝去舉子業。事太孺人,備物腆過有禄者。既沒,哀毁欲絶。鄉人以母子節孝稱雙美云。平居□□[1]寡競,食澹御疏;然周急拯溺,育孤葬貧,趨義恐後。其增益祭田,寳襲先世,誥墨至老,猶盡心焉。先後邑侯舉鄉飲,固辭不赴。至邑侯楊公行丈田,禮翁爲都里人總領,因陳便民之法十。楊公欣納,著爲令甲。其會計劈畫,剗虛剔詭,公明並施。老胥縮頸莫爲奸,都里人至今賴之。撫臺胡公廉得其實,奬以重語,且檄有司建牌。或者以翁之才行,可施諸當時,而曷止以一事一方見耶?此有識所爲致慨于里選也。隆慶戊辰八月,寢疾竟終,年八十一。娶廬陵 北溪 劉氏,生二女:長適縣學生楊載芳,次適萬安 賴某。側室蔣氏,男女四人:宗望、宗錫、宗箕,克世其家;女適某。孫男八,某。孫女二。以某年月日葬某山之原,介予門人楊能卿撰著行實,謁爲誌銘,且曰翁其無點于予銘者。

爲之銘曰:“德苟腥兮,雖簮紱其終穢。義苟腴兮,雖蓬虆其彌貴。鬱鬱樂翁,《六經》爲粱。百家雜饌,苾馥乃膓。飫爲孝友,饜爲温恭。任恤足以敦忍人,公廉可以激墨風。嗟哉濊潤,曷爲沼沚,不爲江 河?雖曰靡位,頌者孔多。祚躬既壽,昌後既賢。乃鑴玄宅,千載稽焉。

胡母劉孺人墓誌銘
予族之廬陵 芳徑有賢母。其夫子西園翁始遊邑庠,連弗第,已而棄去,叩正學於安成 鄒、劉二先生。二先生獨偉而器之。每歲謁安成,及心所嚮往,則供粻贄縑羅,列出夙備。賔友以講業至者,饋饗無乏。詢之,則其内子劉孺人手治也。以是人莫不頌賢婦。某年月日,西園翁卒,又資遣子燭遊劉三五先生之門。三五 劉先生者名陽,以高行傾一時,非其人弗與。燭至,則特錄門墻而殷教之。既歸,搆室曰求仁精舍,延師友居之,燭得以磨德勵業焉。人以羡燭,燭曰:“某則安能爲?禀母命,成父志也。”人又莫不頌賢母。萬歷甲戌中秋之日,燭不幸,母亦卒。又三年爲丙子三月,燭乃得卜吉葬萬段蟠龍形,某山某向。於是其里中姻友文岡 蕭君懼母之賢節將闇闇弗聞也,則代燭狀母行,而謂予宜銘。

予按狀母諱某,出城南故閥。父某,母某氏,生正德戊寅十月十九日。至年十幾,歸西園翁鍾英。翁家故鉅,母治内協外,咸有倫脊。奉尊章禮,尤曲至處。妯娌間,逮遇臧獲,恩義裒然。歲饑,有司檄禮翁出粟,翁爲之傾廪。人雖以頌翁,然知母之贊助多矣。母之終,以其始哭壯子,繼哭翁,曾幾何時哭其三世,遂疽發背不起。距其生年五十有七。子二:伯某,先卒;仲即燭也,娶某氏,繼沂塘 黄氏,側室某氏。女一,適赤陂 王可揚。孫男一,某,女一,某,俱幼。文岡君曰:“西園生得與儒宗薫其道,味自别於流俗。又推所蓄爲公私利,其功盖有自云。此母德之大致。其他勤儉敬慈細行不尠,不盡述。”予亦云然。予辱族屬,方欲與燭偕之斯道,曷忍不彰所自以相勖哉?

銘曰:“蔚房櫳之淑媛兮,翊夫子于道也。偉聖善之母儀兮,穀其子于造也。斤斤瞿瞿,靡弗禔兮,擢其媺不可殫號也。憯憯恤恤,哀此女儒兮,胡殱之算,弗使至皓也。”

螺溪處士胡君偕配劉孺人墓誌銘
昔文水 羅文恭公語某曰:“子之里胡仰齋先生爲給舍時雅善予,後給舍以言事謪歸,勅其子汝賢從予學。子歸,可相朝夕勖之。又某五從兄爲汝賢君經師,遂因通家往還稱莫逆云。”隆慶改元,予歸自蜀,君率鄉士敦予問學,挈二子遊予門。時方盗劇,自辛酉至丙寅凡六年,每冬盗輒昏暮擁強攢戈入門無得脫者,盖無夕不惴惴度若年。既曉第聞殺人事,迄數十。里間相吊,蹙蹙不可聊生。君過予曰:“聞子寓蜀,有鄉約,團結禦寇,可倣行乎?”予曰:“然。”乃爲刪潤出覧。君慨然館穀數百人,偕二三友倡議决行。予因題曰“求仁鄉約”。君又爲捐貲梓散之曰:“非家挾一冊不可也。”以是盗勢浸息。異時有官司爲盗地者,約事幾殆,君獨翼予維持。每晤對,輒相悲歎。久之,萬歷初,予又歸自東粤,鄉士以會所迫隘,欲創興求仁書院于覺山。君適病革,聞即捐金首衆。頃十年,予里中士知嚮學,家獲安寢,君與力不尠也。丙子季春,君偕康宗望過予見羲樓,投壺飲酒。君指“見羲”字曰:“是先師文恭墨蹟最勝者。”相與賞慕極歡。詎謂君遽以季秋長逝,將不爲永訣哉?予憶君方恫,君冢嗣則禹、仲景禹卜是歲十二月廿一日合葬君與元配劉孺人,得灉江坤山艮向吉壤,手予門人胡以兆狀來徵銘,曰:“非師莫悉知吾父者。”予奚忍辭?

按狀君諱舜舉,字汝賢,號螺溪,晚號東皋居士。其先世建州 五峰先生,後名成,提舉江西,家泰和 蟠龍山。幾世生國寳,徙舍溪。又十三世,爲君曾王父曰清。王父曰元讓,以子貴,贈兵部郎中。父即仰齋先生,諱堯時,官至貴州按察使。母蕭宜人,出南溪,以嘉靖壬午九月廿九日生君。君生資頴貌偉。五歲,先生攜如官邸之泰,聞心齋 王公論學,躍然有發。弱冠,歸補邑庠生,業文出人意表。屢試塲屋,不利,竟棄去。先生聞亦允之,且曰:“吾家督得人矣。”故宣力四方,靡内顧虞。先是郎中公病,君侍病旦夕,躬扶抱、親藥液惟謹。比捐館,一一如禮。先生歸,既痛且慰。繼先生官滇,聞季弟之變,輒欲懸車。君奉書曰:“大人年未艾,天下事寜即委乎?”又論征土官事,曰:“此國家外樊,似未可以一眚輒急擊痛斷也。”覧者韙其言。先生末年以君才猷可被物,命從例貢。君曰:“且也以累百金博一冗散官,僕僕靡所濟,不若舉以濟人。”先生尤韙之。戊午,先生背棄。又十七年,蕭宜人亦逝。君盡哀毁。先後卜葬瀘原,靡不勤腆。檢遺書,或至泣下,謹護以穀其子,曰“古者教人先小學”,曰“友道貴破藩籬”,皆名言也。歲侵時,嘗倒廩賑里族緩急。無難色。更倣古常平社倉遺意,平糴以抑踴貴。邑侯祝公多君,表其閭曰“敦睦之門”。鄉里槎灘陂每旱,輒醵金倡脩,衆利賴之。盖君樂恬喜濟,自對庭訓而已盟矣。始病,稍艱食。已而,更數醫,竟弗起,時九月廿三日也。得年才五十有五,豈不悲哉?

劉孺人出廬陵 石溪進士吳縣令劉公輔宜女,性静慤。歸君得順道。雖居華膴,而持儉澹。非大慶吊,無踰閫閾。事尊,章禮尤至。臧獲有過,亦微讓之而已。始自度艱子,即贊君置側室。已又贊之增置,睦若娣姒。無何連舉子,又撫若己出。稍長,贊君延禮名師教育,恐後諸子,林林詵詵如也。孺人賢可知已。君卒,孺人哀絶,食不下咽。届節辰,愴傷乃後君一年丁丑七月十三日病且殁。其生先君一年,爲辛巳七月十一日。其算加君一年,均未登乎上壽。以故里族悼君,更悼孺人。

盖嘗觀於今貴介子有不期進取,輒嚴盖藏錙銖踰肌肉。其下惟騖楚楚仙仙,衣裳佩紉、臺榭尊俎駘宕乎靡貳窈眇之間,以夸毗群豎,自爲多矣,疇知從師友語問學哉?且捐利倡義、利濟不已若君,豈多覯耶?聞君病革,猶鼓琴一曲,若有遐思,又何其爽然絶出也?子五:長邑庠生,即則禹,娶歐陽卿女恭簡公孫;次庠生景禹,娶庠生張洛女亞卿公孫;次命禹,聘早禾渡 樂迪德女僉憲公孫;次承禹聘,南溪 蕭其遘女;次纉禹,尚幼。女五:長適歐陽文莊公孫太學生宗發,次適太學生歐陽宁,次適漆溪 周夢棨,次適羅通政孫仲,次亦幼。孫男三:于湯,聘南岡庠生李九來女;次有湯,聘甘溪庠生龍學羲女;次翊湯,未聘。孫女三,俱幼。君與孺人雖未上壽,乃其祚胤振振,若是天之報施其遠矣乎?

爲之銘曰:“翳其才,可以奮迅鋒頴,剸蛟截兕,馳騁時髦。已而退然澤於問學,終匿景乎東臯。翳其力,可以歌鍾滿前,吳歈越趨,日酣而酕。已乃夔然率先倡義,唯利濟之勉蹈。瞿瞿抑抑,士也匪叨。棣棣婉婉,婦也嫓操。灉坵培壘,千載同牢。胡以徴媺,麟定鳳毛。”

蕭小峰處士墓誌銘
予邑南以儒林墨卿世其家者,右凰岡 蕭氏。蕭之先出建康,始祖銓避金亂始徙泰和之凰岡。自銓幾世而有今小峰公。公高祖孟節,仕至交州經歴,事行載郡志。生四子,登甲第者二。而伯子溢,溢子貴禄,禄二子天貞,咸治書,未逮仕。天貞號晴峰翁,以行誼表諸鄉,娶康氏,生公。

公諱朝賞,字汝勳。天性孝友,骨鯁諤諤。始嘗戮力舉子業。既脱頴,足進取。尋以家累棄之。初,晴峰翁拓落有大志,不欲事生産,以故家益窶。公因出受徒爲養。晴翁捐世,公哭踊幾毁,痛翁之弗禄也。殮葬勉從腆,居喪如禮。時二弟方幼,母老孀居。公既朝夕承菽水歡,退課二弟經史校文無弛。嘉靖庚子,始設教虔郡館,金無入私槖。己巳,康太孺人逝,公治殮葬持喪如前。又明年,配胡孺人繼卒,公益煢煢劬劬,罹危疾,幾不起。既愈,乃挈二弟偕如虔。虔人感公誠信,競攀延,不令之它塾,曰:“是我家先生也。”不得師公者,輒競師二弟,謂有公之風焉。幾年,公自虔之會昌。會昌人爭迎如虔,亟留挽,不令之(宅)[它][2]邑,曰:“是我邑先生也。”公遂留會昌至廿年。公爲教其子弟,邑中無老少貴賤莫不知名。會昌人有急,反貸之公,公無不倒囊,至積劵數十,迄勿問也。前後所有,恣弟出入婚娶爨食觴豆共三十餘年,友于之愛彌篤。里中誦孝弟者,必推轂小峰公,雖愚下咸云。公雖不爲詭隨,然素厚重,未嘗臧否人。環堵蕭然,而賑乏恤匱之忱隠若飢渴。鄉隣有競,得公一言必解,咸曰:“小峰公無他膓,而言不比周,故醉心焉。”先是邑令祝大夫暨今唐大夫廉公篤行,爲鄉人推服,相繼署鄉約長。公曰:“此古三老職也,敢不盡心?”而鄉人前已信從,自是爭訟爲衰。晚歲與人無長語,惟孳孳勸善。時語伯子廷對氏昆弟曰:“作善降祥,貴先存心。”已而廷對舉癸酉鄉試。鄉人頌曰:“諒哉,作善之食報也!”明年廷對會試,下第歸,日夕承顔。公逌爾而懽,訓曰:“禄位固有時,吾獨盼若等禔身樹業,不慚先君子足矣。”先君子者謂交州、思恩兩君子也。

嗟乎!若小峰公行誼,庶幾不靦兩公矣,詎論隠顯哉?公不幸卒萬歷丁丑正月初五,距其生正德庚午九月十一,享年六十有八。卒時廷對赴試歸,自京邸抵累川,始聞訃號,絶復蘇。卜以是年某日奉柩葬某山之原,屬其友蕭州守君某撰狀行事,謁予銘。予習知廷對善源之有自也,銘曷辭?公初娶堵陂 胡氏,繼下模 郭氏。子男三:長即廷對,娶水南 徐氏;次廷捷,聘胡氏;又次廷擯,聘尹氏。女一,適前溪 康一陽氏。

銘曰:“風積綦厚,而鵬九萬。山積綦崇,杞梓維翰。業矣凰岡,名才是瀚。倬矣小峰,儒林斯冠。爲行不一,貞一者善。既積既谹,如取如劵。旴彼嗣人,彌久彌焰。”

處士蕭挹淇翁墓誌銘
翁蕭氏,諱其坤,字順齡,一名晚所,居濵淇塘,别號挹淇,人稱挹淇翁云。上世仕楚,自長沙避地來家邑北之早禾渡。幾世爲大承事,徙南溪里。幾世爲惠可,徙今墊溪。而又幾世傳務遠,遠生慎菴某,娶某氏,生翁。

翁齠而樸,天性孝友居約,躬操耒畚爲養。已而,去爲賈。賈不牟利,輒復耕然。事慎菴公,悦志承顔,雖半菽粗糲,未嘗不令公大噱,日鬯如也。事異母兄,嘗外禦侮,友愛彌篤。既卒,樹其孤不後己子。時從昆弟競搆重獄,幾不解。翁勃然作曰:“予其忍坐觀哉?”遂自奔告上官,直其事,獄竟平。生平急公甚私,輸税董役,竣事常先鄉人。壯年,伯子元周生,雋朗,輒敦明師教之,敕就外傅。雖力不充,靡不傾誠。伯子學問密友,爲族父鶴臯 翔曜。翁一見曰:“國器也,雖匱必欵。”後果爲名御史。嘉靖丁酉,伯子偕舉于鄉。捷音臨,翁方輓犂耕壠端。已聞報,猶逶迤竟畝,無驚愕態。嗣是雖輟耕,然與田叟談耕牧事如飴。歲時土發,督先穀種芋魁,輒出諸農上。秋成視獲,至汗淋淋下,不肯休。昒爽躬洒掃,出課浚園豢沼。夜輒問蒭牛毄畜,如有程。或曰:“貴人當如是耶?”翁曰:“吾老農耳,焉知貴人?”其質任類如此。歲辛巳,伯子下第,遘病竟殞。翁哭痛絶,至困憒。若熟寐,見伯子來曰:“父無哭,壁間不有烏龍在耶?父收桑榆,豈晩哉?”視之,龍光隠約。既覺愈慟。時季子元岡暨伯子遺孤象僑甫十齡,咸通章句。時人擬曰:“此非烏龍兆耶?”于時翁室如懸罄,薪桂米玉,然教一子一孫,遣外傅如教伯子,無暫倦。歲丁巳,二子咸得補邑庠弟子員。翁稍慰懌。既晩,益喜淇塘之勝,曰:“吾無力爲亭榭,惟築一園,環植松竹,而優游其間,吾生足矣。”又喜飼巽羽,時從籬落飲啄之,曰:“是其中豈庸以口舌喻哉?”隆慶丁卯改元,翁年適八十,而季子繼領鄉書。翁遇捷使,不異丁酉時。賀者填户,翁揖拜酧獻,一若昔時。仲冬,送季子赴南宫,侃侃命之,不爲兒女憐。明年正月八日,翁忽以無疾竟卒,距其生某年月日,得年八十有一。

嗟夫!若翁可不謂善生善死哉?翁長身鵠立,目若電光,音吐鍾谹。雖獰暴者遇之,莫不屏息。然謙冲恬約,愈久而篤。宗祠湫圮,亟督群從葺修,咸畫自胸臆,衆並功之。翁曰:“吾事且畢,吾可以獻先人地下矣。何功爲?”嘗自置一杉棺佇用。里有劉姓者殱於寇,其子遍求棺,艱所宜,謀諸翁。輒慨然曰:“吾與若父軀並修,今以吾棺棺之,明當還一棺如長耳。”或曰:“劉事且急,儻難之,可倒其槖金。”翁大不可,曰:“吾曷忍至是哉?”常時竈突不烟,而意氣軒豁。雖子嗣冠時髦,未嘗華其冠服。爲人解爭是非,斬斬不爲模稜。處家族,睦而有禮。吊喪問疾,嘗先衆人。賔至,雖蔬一盂、酒數行,無不傾竭相與,藹如也。或謂翁“介不賈譽、朴不遺俗、勤不出位、厚不市恩”,兹四言者足以概生平大略矣。

方翁考終,季子在途時夢翁已,又夢翁癯然有不起狀。翌日而訃音至,哭擗天涯,絶不欲生者幾矣。既歸,卜某年月日葬翁龍目山丙向之原,乃飲血爲狀,語甚酸楚,而乞銘于予。予與蕭世戚,而季子遊吾門,其政聲足炳炳矣。予以是知翁之沈脩至茂厚,而所享亦不尠。天之報施善人,何其弗爽也?翁娶嚴氏,伉德安貧,生子三:長即元周,娶某氏;次元冏,娶某氏;季即元岡,今爲龍川縣令,娶某氏。孫四:象僑,庠生;次象侃、象鯉、象岱。女二,適某某。孫男二,某某。

爲之銘曰:“於昔盛民,耕鑿作息。内靡淫志,外娛化日。雖咸可封,而安自食。漢舉力田,亦先孝悌。矧翁蹇蹇,衆媺攸備。慨玄纁不賁其躬,而公車乃登其嗣。瞻龍目之臯如鑱,貞石其焉肆。”

水部尚書郎張玉屏先生壽藏銘
予以癸丑仰錄句曲,而予邑玉屏 張公已判應天。予見京兆扈公,扈公曰:“子乃張公閭左右人,知公才乎?”已而歴謁各部臺大吏,無弗才張公者。

諏之府,人人曰:“公自判府,席未温即出。署溧陽,公奇政著,溧陽最。”

予諏之溧陽人,則曰:“吾邑人工逋賦嚚訟。公至廉知積逋者,乃出令專督之,而緩其餘。已而積逋者内悸,輸輒先。其餘咸感激爭輸,不肯後。凡四易月,解竣。唯成堡、歲堡二里以圩圮,潦甚未輸,而公方剔蠧節靡,謝供却饋。民感切,爭欲得生祠之,已鳩金若干矣。公聞,諭曰:‘若欲樹祠,莫如以若金入官自營。’各民歡然獻金。公輒呼二里民曰:‘此予祠金也以,代補爾輸。’僉愕然爲之歡呼。公又詗知鄉謡‘九龍十虎’名,咸緝而置之法。又痛治誣告者罪。繇是,良民始復樂業。馬太史曰:‘自非司命大人,禔已無點,則此梟虎者蹄齒及門庭相尋也。今何幸空境矣!’于是公得稽欺隠詭寄。又因審編,知户口所繇銷亡,繇前令不爲民裒益,故以下户群富室,則貧者愈貧,齊民班勢家,則傷者愈傷。公乃區分易置,增耗祛詭,凡富室勢家與下户齊民各爲列,繇是征輸寡于稽亢,徭編艱于巧免,追呼鮮至,凌奪它邑,寄庄者莫爲遁射矣。公既潔且明,雖强有力者弗敢譁,細民欣若更生。又出鍰金築成、歲二堡圩,遂成膏壤,民咸家奉公而尸祝焉。”

已而,句容人曰:“公美政詎止是?公昔在予邑,議革冒聖宗、免徭事,辭議偉且確。又有豪家誣執八平民爲盗,得院允者三。公獨閲賍,止一麵杖。又廉知豪家絶無被盗事,乃竟白諸上吏,而八人者生矣。操江 盧公嘆曰:‘張判,古人也!’”已而,應天人曰:“公美政詎止是?盖公職司馬八縣,舊有例金數百,公悉革絶之。”

已而,予以耳剽目擊得知尤悉。公鞠獄,迄無茹吐。若高淳、李諫者,故和奸而以强論死。宣城 唐德亨等十四人,咸欠户而以侵擬遣,公皆爲辯釋之。又宣城隷人湯紀因追攝劉登不得,懼刑自縊死,縣擬登抵命。公按驗之耳後,故有“八”字痕,登竟得减死。寜國 曹隆與賈姓者相毆,趙和赴勸,曹怒熾推趙,跌死。訟稱挺傷濶分餘,議曹抵死。公覆審駁曰:“傷濶分餘,則挺亦眇矣,奚能死人?”曹隆亦竟末减。懷寜 謝教與從兄弟爭産,辭弗直,而親叔謝元實証成之。始謝元入郡門時,謝教等買丸肉酒酒之。元啜丸二、酒半盂,以其餘啗從者,畢乃赴官,歸舍夜半腹痛死。理官坐教等厝毒謀死親叔,合重典。獄成三歲,公乃駁曰:“使教等果厝毒酒中,則從人啗餘者曷不死而獨死叔?况取庫貯探鎞,迄無黑狀,此非毒謀審矣。且八十而奄忽死者比比有也,豈皆中毒哉?”於是教二命得竟釋焉。公又廉知高淳庫役盗庫銀,營子母錢。公戒吏搜得劵,置之罪,量罰各貸家葺學宫。適又懲逆,併創尊經閣,而宿圮者咸煥然,内翰邢公紀諸石。公風裁最爲人誦者,則曰婺源有王郎中者,既罷歸,仍結柄家,仗勢凌駕府縣丞劉大武,旋誣劉至罷免。劉奏辯下,新臺史情知其冤,而猶顧慮。公激以大義,乃行。公會勘既兩造備,王獨挺立言曰:“事有成按,公必欲問,則當牽聯入錦衣獄。”公曰:“錦衣獄非賢傑不能入。我倘入,幸矣。若不聞‘欽依問犯,例先受杖’?”隷人即按王于地,而同問官皇遽祈免,免之。乃鞠各里庫,咸稱劉清操所指賍絶影響。于是復劉職,而抵王誣。自新臺史以下莫不欣悦,而公之名愈籍甚一時矣。

公尤敦風教,非獨沾沾事簿書間。故尚書齊泰,溧水人,革除死難臣也。家故被籍,嫡孫光裕等傭耕自。活公爲買腴田業之。又以光裕有先人風,白督學,廩諸庠。盖公之嚮往忠義殷矣。于時公得隲本府,治中南,吏部題授奉議大夫。公先後居應天者六年,其蒙知撫院臺史,咸題薦有殊稱,所建白可施行者靡不允,民食利者無算。而大司馬克齋 李公操江時,嘗陳江洋事宜十二策,咸納行之,即以邊才薦。

歲甲寅,陞南京工部都水司員外郎。時倭寇薄南都城下,而徐御史者建議增高金川等門城垣鼎,挑濠十五里。奉旨會勘事歸工部,因檄公丈量,合用銀十四萬有奇。公白尚書曰:“所議增城,頃當興工。第挑濠事,關繫不尠。今京軍以錙銖營利自活,若役之挑,其妻孥不免凍餒,或至驕逸難制,則蕭墻之憂,其孰當之?議銀兩取辦各府,然近蘇、松等壯郡皆爲寇患,若復加征,則畿内之憂,其孰當之?”尚書曰:“科道督甚,當柰何?”公曰:“金川門屬皇陵右臂。昔高皇獨不濠是門,豈無意耶?”尚書悟,乃密具奏。有旨行南欽天監勘議,果碍,事遂寢。軍民獲免徴役之苦,公一言之力也。

次年,公得奉勅清蘆洲,首追勳臣逋銀二千有奇,又追豪勢占洲地以給細民。是歲冬,予别,公遽告以原職致仕。知者莫不愕眙曰:“何世之輕捐才賢也?”

公家居十有八年。而予自粤歸,乃挈鄒生汝瞻訪公洞巖山之館,則公已營百歲,後藏室於山巔。予顧鄒生曰:“不登洞巖山,不知公之達生與垂裕之遠也。盖洞巖山稱唐 吉州守閻公昇仙地,公且築其巔爲壽藏,非達疇能之?故曰達生。予鄉人鮮不治青烏家,然逞智力千萬方,莫能獲勝者。頃聞公獲茲真勝,今視果。以是卜公澤蔭不眇,故曰垂裕。”公喜,即偕其三子忠卿、憲卿、慤卿,以壽藏銘請。無何,三子以歐學諭所著公政行示予督銘。予曰:“知公京兆事,唯予覈;若其生平,則歐君覈。”

按公名峰,字子奇,號玉屏,世爲泰和 後凍里人。其先有洪州參軍刺吉曰景重者,家吉之城西,後徙永豐及富田、井頭。又三傳曰洪,則後凍初祖也。六傳,濟字待旦,清字穀旦,中宋 紹興 開禧解試。又七傳諱元方爲公高祖,諱孟遠爲曾祖,皆以耆壽膺冠服。祖諱鑑,號愛山,以輸粟授散官。父諱泗,號石坡,贈應天府通判,世稱京兆公云。嫡母、生母俱羅,同贈安人。初京兆公嘗禱嗣,夢鯉魚山竪皂纛,揭“江山清氣”四巨字。翼日公生,實弘治辛酉九月廿一日也。

公童而英喆,嫡母絶愛之。五歲訓禮度。七歲爲程書。弱冠,京兆公困訟學廢。嘉靖改元,公理舊業,遽超等。其族叔貳守魯,試而奇之。乙酉,補庠生。是歲京兆公遘危症,它藥罔效。公乃籲天刲股,服之果瘥。戊子,舉鄉試,上春官不第。公自惟曰:“舉業詎可畢人道乎?”時歐陽文莊公官翰林,乃謁而師之,聞正學。己亥,母服闋,復之留都,卒業文莊公門。已又遊泰州,禀學王心齋。心齋之學與文莊公同出,而指發者稍異,公兩契焉。

辛丑,四試不偶,于是謁選,補南海令。南海居會城,稱巖邑。公至,歲當造冊,邑富家多分户飛洒,自等貧民,貧民苦之。各邑寄庄户,止徴稅而弛役,其後則并稅弛之,而本邑富户爭效尤。公曰:“厲民孰踰此哉?”乃區分丁粮,上者承里,下者充甲。各邑寄庄,則比回該邑徴編,而本邑寄者例如之。雖勢家者嚄唶咸弗顧,貧民稱快,上吏亦多能。公譽繇是起。里長必拘正,役不輕加,刑獨械繫。一二稍逋民,相勸輸納,不敲而竣。邑中百需,止辦諸六庫,役破家者十而九。公白郡守,酌議使客公費,郡邑分任,各用鍰金,註籍磨算,既不煩里甲,而庫役亦蘇矣。初海涯中新起沙洲,成腴田,簡氏以其近而有之,許氏者爭不勝,遂投諸顯宦,相犄具奏,道斷歸許,實陰以貺宦。簡益不服,然斃者已數人,力且憊。公憫之,乃諭簡,使并以售諸宦,意者宦與之值則兩利矣。簡從之,果得值。諸司嘆曰:“張令其善濟哉!”有潘宸者媢親姪殷富,則乘其寡嬸孕,而以用强誣之。姪大稱冤,行公勘。公曰:“姦非和弗孕也。叔嬸與親姪和姦,律各絞。嬸始供馮姓者姦,乃坐宸誣,而姪得釋。上下快之。

明年壬寅,公偶得劇疾。太守西村 胡公知公窶,乃日遣醫代辦槥。比痊,喜曰:“張令生,則南海民生矣。”時有楊兵憲者,聽總甲捕盗凡七人,寄縣獄中,惟真盗一而六人者皆平民。公鞠真盗語,又得總甲歐六人攖金情,乃爲文申楊,六人獲生焉。公又出黎南友死罪,致忤陳二守。其急生人不避怨,類此。

是歲夏,京兆公病,終囊無辦。廖安人解釵珥貿棺。西村聞,白兩臺,咸致賻。及行,里老四民遮留哭奠,更五日乃獲出境。甲辰,服闋。乙巳,補任江浦。江浦故凋瘵,又當孔道,旦夜使車繹騷。舊例公費月給十六金,里役不足則起派通邑丁,歲約八十餘度,民浸不堪。公曰:“嗟乎艱哉!”江浦乃定畫,每年僅起派二十度,即省民四之三。凡例供節饋,及展綵設宴、附餘扛解,一切禁之。南京四門倉派粮不及百石,而中璫科索費埒它邑。公乃白上吏移置之。是年旱無收,會兌運期迫。公白撫院,請常平稻及原估賑銀蹔那完兌。院艴然曰:“若書生不肯嚴比,徒沽譽耳。”公對曰:“民飢極矣,嚴比是驅之逃也。”院怒叱不已。公即拜辭文,請罷職。浦民聞,輒數十群行哭都市,攀挽呈訴科道,籍籍有言。院始允假銀稻下縣,不允罷職。公乃移銀起運,而躬詣各鄉行賑,尚餘銀三百,因爲築圩費。盖邑後有永豐、順濟二圩,自成化間盡圮,田潦税懸。公增措金脩築。次歲大獲粮,乃有歸。先是江浦原奉免坍江折納,而勘報者不覈所免。又黄冊收除,與實徴大相徑庭。公乃稽通邑粮數,履畝對勘,雖焦勞晝夜、餐櫛風霜,不以自皇,遂勘出坍江平米千石有奇,改造實徴。貧民始免虛累。每年預刻格眼方楮,而户給之,以杜伸縮。其實逃無徴者,則援望江例,徑請停征。繇是江浦之粮靡不有歸焉。崦山 周公極稱異之。時侍御蘇山 吳公道浦,覩公政,慰悦留駐,因邀諸同門編校《心齋先生遺錄》。公遂割俸鋟梓於浦。公又嘗與胡栢泉公松、戚南玄公賢同遊瑯琊、定山、珠泉之勝,相與訂學,不以疲邑故窘,意豁如也。

是歲秋,陞應天府通判。江浦民爭爲樹石。栢泉公製文題曰:“勒思丙辰,公既解水部歸,剖己業均諸從子,卷卷睦宗,緝譜改建宗祠,改厝先京兆及其長兄上逮曾祖、顯祖凡四壠。其爲貧族舉火者幾,爲姪孫從姪孫舉聘者幾,爲橋梁者幾。爲利濟最博者,則贊佐張月泉郡公丈量邑田畝,而月泉呈臺司十策即公所畫陳者。丈田竣民,咸知歸德邑令,而莫知其出月泉,或知出月泉,而尤莫知建自公也。公又約束里中,輸納不後期,而倡行鄉約,近耋尤力。盖公力艱拯危,維風變俗,才志業業,若水之必潤,火之必燎,若越人之治病,隨地必効。孔子曰:‘是亦爲政。’於公豈尠哉?公又嘗爲義陽書院,聯鄉之子弟講學讀書其中。又嘗追鄒、羅二先生青原舊盟,爭先倡導,雖耄不倦。家居改刻《心齋遺錄》,屬予序之。公功德于斯世斯學,則並遠矣。丁卯,穆皇登極,進階朝列大夫士人,特以爲稱先。是甲子卜居廬陵之蓮壠,至癸酉乃獲兹藏。藏脉亥面丙,形龍嘯天。識者咸謂德徴。”

公先配劉安人,嘗亦刲股救姑,生二子,曰孝卿,先卒,曰忠卿,邑庠生。繼配廖安人,生子一,曰憲卿,鴻臚序班。側室徐,生子一,慤卿。女二,適王魁南、太宰羅文莊子太守詡之子雲書。孫,同祖、同升、同倫。孫女二,適顔學龍、生員陳杏。或者謂:“公祚胤如松栢之柯條,造天非遥,其原本生人者多也。”予與公遊從久,至句曲辱下交。既歸,以同志獨契。忠卿、憲卿遊予門,咸世其脩;慤卿樸且雋。然則知公而叙以銘者,非予不可。

銘曰:“伊昔聖門,爰有達才。迺澤庶草,勿爲稿荄。峩峩張公,孝友天培。慧鑑韶朗,豁度夙恢。猗與循廉,兼濟長材。巖哉海邑,吏窊民豗。公理亂緒,龍淵是裁。如滌穢薈,而撥霧霾。孰艱江浦?孰獲公來?肉乃孱骨,生氣遄回。寫鹵而稻,孰俾不萊?皇皇京兆,趙、張寔儕。誾誾水部,言核功魁。直氣英英,姱節皚皚。拂衣林莽,憂時孔懷。顯隠殊轍,澤物則偕。天佑祺吉,卜兹崴崔。華精斯啓,寸雲九垓。藏哉臧哉,百世昌哉!循績既述,復頌以該。告後史管,暨公玄來。”

梅池郭君墓誌銘
予邑邊五雲之東,綰轂數十里間多郭氏一姓。其風習相襲,婚媾相締,則最。梅湖而園背即支出。邑庠生天穀,其族雋也。天穀蠲萬歷某年正月初八日窆其父梅池君五雲 十三都 西岡山下横頭之原,丑山未向,手其狀乞予銘,至再四不懈。予感其孝誠,韙之,乃按其狀誌曰:

君諱逢義,字汝宜,號梅池。上世出南唐御史中丞瞿,由金陵徙泰和之隠義岡。至宋進義校尉麾,轉徙薦溪。幾世諱仲温,徙今之五雲 梅湖 園背。其後曰東昭,曰祥祐,則君之曾大父、大父也。父弘聰,號秋巖,隠居,有長者風,娶曾氏,生君。

君自童,警敏有心計。從塾師,不繁繩督,而業常就。稍長,爲門祚,未遑治舉子,遂棄去,專脩封君之業,下至米鹽穀纑,外及更徭賔祭之需,莫不劈畫昈然,家以饒裕。天性孝友。母病,躬湯藥必嘗,乃進衣不解帶者數月。既卒,哭踊欲絶,喪祭以禮。日偕形家者流蒲伏山谷間,風雨疾病不休。雖至勞費,咸身荷,不及其季。又篤友愛,終身如一日。事繼母,若事母。然生平謹祀事,急利濟。有貸者弗克償,無論子錢,雖母錢勿問也。遇人,開口出肺肝。延禮名士,訓子弟以問學。爲他人父兄,亦必以訓子弟問學言。故族里間,莫不信憚梅池君者。君其庶幾有得於六行大都者耶?

君生嘉靖壬午三月上巳日,乃遽以乙卯八月十一日告逝,得年才三十有四。悲哉!天之奪君算何早也?雖然,天以淑質厚君,生前故能禔其行,不隳其世,以賢嗣厚君,身後故能穀其子,可以鳴世。算脩短胡論哉?君娶龍丘 曾氏,有節操,語具其族子太守青螺君傳中。生子一,即天穀,配鳳岡 康氏,副李氏。女一,適同邑嚴旋吉。孫男二,今磐、今磬,俱幼。孫女一,聘予邑歐陽錫齡男文成,侍郎横溪先生孫也。狀君行者,即其族弟郡博與京。而父菊潭憲伯所善族中處士,唯君不辱,故京之言益詳,覈可信云。

銘曰:“辟彼良璞,不珪以璋,而遽早撲。辟彼良木,不柱以梁,而遽先撥。韶有令行,遺有令嗣。有鬱者原,有永者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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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4 发表于: 2015-07-10
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七:雜著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雜著
首約贈同年岀宰
古今之言吏治者多矣,然而首廉。曰:吏廉,則民之大命舒,而國之元氣植矣。故廉吏者,下爲民母,而上爲國保也。是以君子首尚之也。

胡子曰:不然。不如首約。首約,則無不廉矣。何以言之?昔者紂爲象箸,而箕子變色。非爲象箸變也,以爲象箸寜加於土簋乎?必將尊罍而杯玉。箸象杯玉,寜飯糲而羮藿乎?必將熊蹯豹胎、椒漿芬芳。以爲饗熊蹯豹,胎寜衣短褐而食於蔀屋之下乎?必錦衣九重以御之。已而果爲瑶臺瓊榭、酒池糟邱,則玉府不能供,而四海殫矣。是不約之爲過也。夫天子不約,則不能以廉,而况其下者乎?

今夫越人辮髪而居,跙跣而行,雖進之玄冕赤舄,將委而弗顧,而况屨與縞乎?粤人非能爲廉,彼其所以奉首足者約也。夫鳥見樹而翔,魚覩水而悅者,性也。然栖無羡於鄧林,而泳無覬於彭蠡者,豈魚鳥有擇哉?其措身者有餘也。是故君子之能約其躬,若粤人之奉首足,魚鳥之措其身,則雖有金嶽彼無所用之矣。是故廉者意廉者也,止於守官。約者不以意廉者也,可以守道。夫唯守道,則廉非爲爲吏而已。

夫士方伏草野,日啖不能重味,歲衣不能十襲,居不出甕牖而安,寢不越匡床而佚,可謂至約矣。然而一旦宅民之尊,握勢之便,則耳必窮乎要眇而聽始馴,目必極乎佳冶而視始悦,口必殫乎甘脆而饕始厭,身必恣乎逸豫而體始樂。若此則孰取而供之乎?是故吳歈越吟連歌於堂,非不靡也,而民必有愀嘆憂號、含聲以詈者矣。峨眉皓腕結袂於閫,非不都也,而民必有牽妻揭子、狼棄以鬻者矣。飛閣層榭、醇醲精饌、連甍充筵,非不奥且芬也,而民必有竄伏以給、糟糠不救者矣彼。士者一人之身,而前後情勢若此懸者,何也?則以侈心之爲患,而末習有以煽之也。

今夫人之侈心,其炎猶火,煽之而熖,則至於焦都邑、燎原野不可得而鄉邇也,而况可撲滅乎?何以言之?彼通都之廣、鉅室之衆,俾人人文繡纂組而衣,乃令一人御鶉裳以班之,則不誘而效矣。俾人人複道井幹而居,乃令一人擁蓽户而隣之,則不約而甚矣。何則?彼其焦都邑、燎原野之勢有不意其爲而已爲之者也。然則君子立於群煽之中,而欲以免灼躬之毒,則何道以勝之也?曰:君子約其身非難,而約其心爲難;約其心非難,而能有勁特不回之志難。是故必有勁特不回之志以約其心者庸焉,然後懸揭伯夷之風以招之,明厲臯陶之法以繩之,而天下始更化矣。夫君子之約其心者,誠知其本也,非必窘形抑性矯而爲之者也。

然溺者之於食色,若緘縢然,不能以脫於其心,則曰“是人性不可絶”。是説也,則又愈於燎原之熖者也。余復有以解之。何以言之?夫南威、白台,古今之所麗也。嘗試使之蒙糞穢而衣解札,則鰥夫爲之却足而擁鼻焉,此猶以爲糞穢之不可近也。假令骨肉之間有姝絶姣,則雖狂男子,莫有萌不肖之心矣。是色卒不可使不説乎?炎珠之肉、濩鯀之膾天,下之至味也。然必越山海而後至,則饕者未嘗一垂涎焉,此猶以爲道遠之莫致也。彼大江之涘,莫甘於河豚,雖有過者,必不以不嘗爲弗嗛也。是食終不可使不甘乎?非獨食色,左手據圖而斷其右手,雖騃者弗欲。諾之荆璞而寄懸於羿矣,雖悍者弗取。此又古今之所共明者也。此猶以爲有斷手之灾、射矢之危也。乃若王侯之尊,童子知其貴也。然而懐王侯之願者,則千無一焉。千金之富,駔儈之所貪也。然貸之千金而不償者,則千無十焉。是貴富終不可使不欲乎?若此者,彼非有慕於伯夷而有嚴於臯陶,人心固有所不欲也?是故君子之約其心者,視色之凡皆爲家姝,則色不爲蠱矣;視味之凡皆若河豚,則味不爲饕矣;視貴富之凡莫不如王侯之尊、千金之貸而不欲焉,則貴富之不足以滑其中矣。夫使食色貴富皆不以概於心,則非獨其神德王而區理彰也,其服御省而供饋寡、民力舒矣。民力既舒,雖由此以清内寢外可也,而况於吏治乎?然則君子之約其心者,誠有其本矣。

養徴 有序
錢塘 與鹿 周子以瓌文首兩浙士有年,今歲春,始得與予同第,補令寜國之南陵。識者謂與鹿子名材,頗惜其去。予於是作《養徴》一篇解之,并以别與鹿子。

人之言曰:“君子之屈信小大,猶日月之虛盈,其循環之理不營而固然。是故君子之不戚於屈小也以斯。”胡子曰:“非也。夫屈非能伸也,誠善爲屈則伸也忽焉。小非能大也,誠善爲小則大者勃焉。今夫神龍之隠於沮澤也,當其朋鰍鱔,肖蜥蜴,族之武者狎之,而不與較。神龍初不自計其能變化也,故能以一日輿風雲,握雷電,矯厲太清而霖雨乎天下,繇善其爲屈之道也。河之發也,微於星宿海,蜿蜒於崑崙之足,千萬折而不肯回,河亦不自見其狹小也。故能以一日經積石,貫龍門,鞶帶晋、梁,而東滙溟渤者,繇善其爲小之道也。假令神龍先自計異日之變化,則必與衆族較短長,其德亦淺矣,其曷能終霖雨乎天下哉?河之行先自意其狹小,不能不回阻,則河之力薄矣,其曷能終滙於溟渤哉?故天下頌神龍爲博德,而贊河爲完力,誠其所蓄者厚也,豈苟能而已乎?是故君子未嘗無屈屈,而爲龍之博德,則善爲屈矣,何虞其不竟伸乎?未嘗不小小,能爲河之完力,斯善爲小矣,何虞其不竟大乎?然則君子之屈且小也,予將覩其霖雨天下而滙放乎溟渤者,必不違矣。夫是之曰養徴。”

醫喻八首
楚王有瞀瘈之疾三年,神室圯泐。言蹈喪宰,娗娗諈諈,妹妹嬡嬡。大夫國人謁巫祠鬼,朝衰暮祡,歲無休改。玉帛殫藏帑,而牲牢嵬陵壘,病弗祓。将謀人禱。北郭耆生慼之,踵王國門,叩中庶子,告曰:“王疾與禱不相爲也。禱何能誅疾?臣聞炎帝辨百草,軒皇明九候,伊 姬述之,遂樹醫政,泰始俞祔。容成、岐伯之徒肄其術,遂能經緯陰陽,操握元化,血肉尻骼,嘘吸髑髏,制人生死,坐運掌股,雖有司命,莫之敢取。盖醫之爲功昄昄乎矣!今王病有年,不肯購醫,乃猥從巫,竊爲國不取也。”

中庶子以北郭生言進。王召問曰:“醫果濟乎?請言其證。”北郭生曰:“夫醫雖天地弗違,而况人乎?昔者成湯之時,雨澤亢施,蜚廉火噴,星辰燀灼,金石銷燺,河漢起塺,山嶽爲童,五糓百卉之物爲之滅灺,如是者七年,人曰此天瘧也。湯得伊尹醫而調之,于是月往從畢,電乃鞭雲,陰陽訢合,靈雨既零,而天之病始瘳。《書》曰‘格于皇天’,此之謂也。唐堯之時,巨浸淼彌,盪日浮乾,濛汜瀇潒,崑閬幾騫,人巢樹杪,蛟蜧蚳而食之,如是九年,人曰此地泄也。堯得禹、稷醫而治之,于是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隩咸宅,六府孔脩,而地之病始瘳。《書》曰‘地平天成’,此之謂也。《周官》有言:‘兹惟三公,論道經邦,爕理陰陽。’貳公弘化,寅亮天地,醫証多矣。臣未皇悉,惟大王財擇。”王曰:“生言皆古人,骨塵久矣。今曷從購醫?”北郭生曰:“有属者渤海 秦氏 越人,遇長桑君,飲上池水,三十日洞矚垣表,數人五臟三膜,虚實畢知,以是能生死人,名震諸侯。今雖亡去,有弟子子陽傳其秘業,齊名越人。大王亶能謝巫而尊醫也,臣請以王命敦致之,來則王疾瘳矣。”

王乃賜生赤水之騎、風胡之劔,介白璧一雙、黄金百鎰、錦綺一純,遵海陽跡子陽之庭扣焉。子陽問故,畜然念曰:“生不遠數千里過臨鄙人。鄙人敢以身從。”乃偕至楚 郢謁王。

王曰:“先生固傳越人之業與?”子陽逡廵避席對曰:“然。昔者臣師越人昆弟三人,越人長兄於病視神,未有朕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中兄視病治氣,已有朕矣,因而調之不一二匕,故名不出于閭。臣師越人視形,形雖斃,治無不左驗,故名聞於諸侯。夫長兄視神,則堯 舜之治是已,禹 稷可得與也。仲兄視氣,夏政是已,益 契可得與也。越人視形,湯 武之治是已,伊尹、周公旦可得與也。臣習於三師之門匪一寒燠矣,亦嘗總統其大都,用則隨所適。”王曰:“嘻噫!先生言唐哉皇哉!汗渺如溟海,寥逖如秋旻。寡人冥頑,罔明所從。”北郭生晉曰:“古語有之,上醫醫國,其次醫人,則先生詔之矣。”王曰:“唯唯否否。”

王曰:“敝邑固陋,罔知道術。上古之事竊有譺焉。且夫藥應周天,毒居其半,炎農氏曷繇嘗而知之?”子陽對曰:“彼炎農氏豈誠嘗哉?臣聞學醫辨藥,猶治國之辨材,非一手口一耳目之力也。臣請言辨藥。今夫翠羽屑金、雉穢枯銀、蟹漿水漆、神砂泥鐡,此皆銷物也,而以之相爲則左。蟾肪合玉、犬膽榮樹、鸞血續劔、虎白拾芥,此皆聫物也,而以之互易則膠。方諸取潤,不若游波之漲涸江;陽燧取炎,不若猾髄之燎洪河。何則?彼性于天者殊也。巨貘食鐡,則其糞可以切玉;香獐嗜栢,則其臍可以辟鬼;蜃脂爇蠟,則樓閣爲之湧出,而非蠟不得;龍肉濯酒,則五色爲之縈旋,而非酒弗能。何則?彼制於物者異也。夫血畏,則紅藍之花、丹紫之參;氣達,則蘇芥之子、沉腦之香;神忻,則千歲之苓、九節之蒲。雖下工習之矣。然而用違其性,顛所繇制,則君臣易位,主使諐宜,雖有聖神而莫之撰功。是故或比而戕,或忌而使,或首尾而相反,或熟生而相攻,或左燥燥應,或左寒寒應。國老艱獨任,将軍虞徑行,管領戒力分,卒伍尚得引,故曰:時爲帝者也,不可無辨也。故善用之,則伏翼之糞貴玉屑;不善用,則太陽之草等鈎吻。若乃索狼毒羊蹄于獸族,求鶴虱□[3]腸于虫譜,矇益厚矣,殱人焉用戟?雖然,彼炎農氏豈誠嘗哉?維聖維靈,抱虚以仁,抑己下詢,重譯來陳,山澤之癯,土著之萌,莫不貢聞。假令炎農運一耳目,憑一手口,欲以辨物,則斃毒久矣,惡能徧嘗?”北郭生喜曰:“知材善任,虚躬廣益,則先生詔之矣。”王曰:“唯唯否否。”

王曰:“先生語藥,既聞命矣,倘亦有定方乎?”子陽對曰:“方胡可定也?臣聞天有四時,地有八方,人有五藏。五乘四八,多寡爽衡,疾乃蠭生。方其倪也,緼緼□□[4],兀兀蓬蓬,沈若墜囦,浮若驤空。既進,則塌兮痟兮,勃兮□[5]兮,拽兮嶽崩,□[6]兮潮涌,蒸蒸兮旱日之爍炙爐,凌凌兮玄冰之閟陰洞,醮兮若刨,□[7]兮若蟄,癵兮若鋜,瘌兮若攧,若謈若□[8],若嘬若蝕,鼓兮雷砰,掣兮雷撽,迅兮風翲,密兮霧鬱。肌骨之隟,腎腸之府,有物宅之,吾不自主。澒洞萬幻,轇轕千齬,雖有良工,拱手睥睨。譬若觀兩軍之鬭,頃刻機决,不敢妄投其一劑也。方胡可定?何以明之?今夫勾芒行而雷雨作,祝融鼓而金石流,霜露降于蓐收,冰雪勁于玄冥,此四時之異也。物生應之,則蟪蛄夏死,蟋蟀秋鳴,鷹化爲鳩,雉變成蜃,彼非擇之也,誠篤於時也。嚴道之徼鮮日,番禺之區斷雪,幽 薊彌望而卥,吳 越彌望而波,此八方之異也。物生應之,則貉不踰汶,鸜不踰嶺,橊鬱東移,橘凋北徙,彼亦非擇也,誠局於方也。惟人亦然,舟車殊御,毳葛殊服,稻麥羜魚酒酪殊用,彊弱殊幹,疏密殊理,勞逸甘苦殊情,盛衰貴賤殊勢,春冬不以互治,南北不以交攻,爰收爰宣,爰瀉爰補,爰潤爰燥,爰茹爰吐,爰緩若文,爰急若武,爰升寥天,爰降下土,爰逆若攻,爰從若撫,表裏相半,輕重相取,及其殺大毒、戡奇癖,則将膏肉乎砒石,珍羞乎溲溺,神針刀而聖燔熨矣,方胡可定?是故爲可爲於其時則祥,用可用於其地則昌。否則曷殊食燕 薊人以蝸醢危蜂,而啖越姬以毳羶□[9]臊也?鮮不至坐殺矣。”北郭生曰:“百里殊風,千里殊俗。因地任人,則先生詔之矣。”王曰:“唯唯否否。”

王曰:“先生綽乎無成方也,治則奚先?”子陽對曰:“先主氣。夫日月有朓朒,星辰有流隕,土石有窣崩,木果有蠧潰,匪一朝夕之害,主氣盭也。夫主氣未盭,則雖奇癉若瘟□[10]痢瘧、賁豚癥瘕、癲癎疰痺、痿蹷蠱魅、癰疹瘻□[11],可以一再劑祛。主氣既盭,則雖無事而都好悅澤、魁磊頎脩、伉健雄武、燕頷彪身、虎闞鷙悍,不可以石劑活。臣聞大王之國南威、白台曾不稱嫵麗,浸滛逮乎巫峽之神媛也;《白雪》、《陽春》曾不爲絶音,連綿乎陽河之哀響也;雲夢之野、具蓲之浸,剒貙剸猊,伐蛟斷鯨,曾不曰小啖,猶欲東釣彭蠡,西狩夀春,未見有窮日也。則主氣盭久矣。臣願大王立卸此,臣請進不死之藥三焉。臣有藥自狥齊之帝、濬哲之王,莫不首飫。其名曰遠志,遠志之師曰益智,益智之友曰苦參。此三藥者,臣師伯仲二兄治神氣之聖劑也,非時與方能格也。雖然,大王誠服此三藥,臣請無食鹿胃。臣聞鹿嚙九草解散,群藥食之,則三藥之力懈矣。雖然,寜食鹿胃,無寜飡黄耆。大王獨不覘耆之毒乎?填心□[12]膈,雖沆瀣甘露不能入也。耆而罔功,祗益鬼巫。”北郭生曰:“臣聞《詩》曰:‘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此古之善用遠志者也。曰‘其德克明,克明克類’,此古之善用益智者也。《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此古之善用苦參者也。今夫治國亦有主氣。主氣盭,雖通國竭人禱,曷救?”王曰:“唯唯否否。”

王曰:“寡人聞之,急則治標。今先生顓言主氣,遼渺漫逭,不可旦夕效也。請言其次。”子陽對曰:“臣有一藥,迎之無首,随之無尾,非白非黄,非甘非苦,草木弗爲族,金石弗爲侣。食之,則鼓自腎腸,震驚萬里。百妖逢之腦裂,衆魅當之魂斃。王欲購之,不出五情之内。臣愚不敏,請名曰怒。昔者臣侍師越人視病,望見顔色,輙曰:‘得怒乃解。’臣曰:‘怒可已疾乎?’曰:‘夫怒有二:有怒其已怫者,是曰食鴆酒也,其毒茹茹勿治;有怒其已馴者,是曰飲火齊也,其毒吐吐乃瘳。是故人主毒在内,大患不怒。人主大怒則大治,小怒則小治。昔者舜有幽憂之病,流共工,放驩兜,而四方風動。此大怒大治也。齊威王有幽憂之病,煑阿大夫并其左右羹之,而一國懼服。此小怒小治也。王誠赫然奮洪響之霹靂猋霆,發乎紫宮,起蟄沉囦,斸蔀十重,大則爲舜,小乃威王,則王之六竅闢,三部通,六節可調,八正可順,十二官可理。王之去沉痾,就祺吉,捐悶憤,登康豫,辟若爬垢振飛埃爾。臣所陳不死三藥,王可一試效矣。臣聞古語欲忘人之憂者,則贈丹棘;欲蠲人之忿者,則贈青堂。臣乃所謂贈王丹棘青堂者也,願無讓。”北郭生曰:“樹德務滋,除惡務本,則先生詔之矣。”王于是瞠乎其聽,□[13]乎其視,頃曰:“此非寡人所能逮也。”

王曰:“寡人聞,酒之於人一也,有濡吻而醺者,有勺合不勝者,有數石不醉者。今寡人勺合器也。聆先生言閎恢逴踔,中心益忞忞怦怦,黯黯□□[14],莫識端委。意者先生有它妙,巧能易短令長,拓隘就弘,冥旋神斡,獲從所陳。”子陽對曰:“有昔者臣師越人望見桓侯,告曰:‘君疾在腠理,不治将深。’侯曰:‘寡人無疾。’不聽。後五日,越人復見,曰:‘君疾在血脉,不治将深。’侯曰:‘寡人無疾。’不聽。又五日,曰:‘君疾在胃腸,不治恐深。’桓侯不悅。又五日,越人望見桓侯反走。使人問,曰:‘疾在腠理,湯熨追之可及;在血脉,鍼石追之可及;在胃腸,酒醴追之可及。今在骨髄,雖司命莫之追。臣故走也。’又五日,桓侯病果不起。夫臣師猶望見桓侯而知也。曩臣未至王之國,臣已知王之病不在腠理血脉,亦不至骨髄。王病在心腑,治萬倍艱。王賴遇臣聽臣,臣請運赤玉之斧、揮九華之劒,剖割王腦,挈心腑,就清冷淵而湔滌之,淘頮其膜絡,涓潔其九竅,澡雪其滯霪,發皇其疑慮,禽其蝕王心者,聲罪戮之五逹之市,然後令天孫攬素霓爲絲而縫合之。王則恬焉莫焉,嬉焉融焉,若蹷而興,若酲而醒,若跂永夜而覩晞陽,若伏奥穴而升層臺。當斯時,王必能維臣所欲爲王,且不知其短之猋長,隘之猝弘,将昔病之,何隅追之,已風化矣。自王四體,至四境八埏,靡不滿志。此天下聖神明王之所騖而馳也,王豈不願之乎?”王乃仰天而盱,摽心而答曰:“寡人肌肋不足當君斧鉞,請終從巫。”顧謂子陽曰:“先生有疾,當食何劑?”子陽曰:“臣所食藥曰蚤休。”北郭生聞之曰:“王啖董矣。”恤恤然眉尊,哇哇然舌橋,氣結面黧,不復出聲。於是子陽去,王不留,行巫之家驩聲若□[15],訌於朝野,病罔知底麗。

詩誡
予童喜詠賦,然非所長。又夙遭凶憫,浸滛抱疴,年十九而有咯血之疾。夜寢,恒不交睫,血耗而火炎故也。至年念六,雖聞學,罔有獲。三十二得廣南 鄧先生指示静坐始,稍祛宿恙。今年四九矣,屢苦未得去。且承命督蜀學,相知孫山甫之儔以校文勞瘁爲予憂。予因自念多岐,不能入道,奚啻以病骨而勝勞役之艱也?因絶意作詩,省思慮,遂書爲誡

誓師
惟我聖皇,仁涵義激,天幬地載,風自闤闥,旁鬯乎函夏之外。廼茲西蜀,比隣吐蕃,綰轂勞寢,恬諡交忻,孰敢不庭?西域雖遼,重譯納琛,慕義嚮風,爭爲妾臣。矧惟逆賊,黄中父子,曩属編民,竄居獨東,在楚之隣,一朝迯賊,化爲頑冥,自以虻蚊之微,不挂雷霆之誅,奮臂谽谺之谷,鼓翼箐薄之區,剚我民腹,蹂我民稼,虜掠其畜産,焚蕩其室廬,侵疆略地,嘯侣植交,豪吞怒戮,何啻千百,負固逆命,凡兹幾年。勢若孟獲,罪浮玉珍,窮極兇虐,激怒神人。可謂一方之蜮,當庭之梟獍。肆我聖皇赫怒,特命必征,於是遴委将佐之良,集調漢土之兵,彊弓勁弩之如羽,長鋋短戈之若林,叱咤而風雲起,指揮而山嶽騰。戮兹小醜,取彼凶殘。何異振炎熖以燎稿葉,挟泰山以壓危卵。蔑有不逞者矣。夫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将以安民,匪以耀衆;将以止殺,非以逞暴。是故殱取渠魁,脅從罔治。此今日命師之大旨。聖皇之西顧而厪厪也,廼用率爾将卒,共告于皇天后土,以昭兹不得已之忱。

凡爾番番之将,振振之旅,或携其黨,或伐其交,或以計禽,或用謀攻,或先登陷陣,或擁衆攻寨,或哨探得真,或用間有方,或斬逆賊之首,或獲群醜之級,賞格已布,决不食言。或刼奪民財,或洩漏軍情,或妖言惑衆,或逗留不進,或争奪功次,或賣放惡黨,或濫殺良民,或擅離信守,或違節制,或亂紀律,各有常刑,其無少貸。爾諸将其悉以此意布告多士,克廣德心,早集厥勳,以無貸師老財靡。此昔之名将所爲先發而致人也。上帝臨汝,母貳爾心,其各如律令。

果州鴉
予校士果州行臺後圃高樹,雙鴉巢焉。一日鴉出,鷂來奪居,鴉爭不競。已乃聚族數百,翔鳴蔽樹,欲爭復去。覘者曰:“是咸畏耳。”踰再月,鷂産子習飛,方出巢,群鴉數百突來與鷂閧,鷂不勝移去,鴉雄雌復居焉。衆始知群鴉先非畏鷂,以鷂方伏卵,不欲令毁棄,盖有俟也。噫!鴉誠慈矣哉!而世薦紳道《詩》、《書》,或至乘危擠奪、覆人巢卵,視兹鴉遠矣!雖然,鴉巢特枯株腐草,不能占樹隅方尺,奚往不可?然鳩族必爭者,彼其智視枯株腐草不尠也。人固知笑之。以宇宙之大,觀人一丘一室、一官一爵,其於枯株腐草何如也?然人亦必爭不可已,不亦足笑乎?於乎!等而上之,七國之戰爭,劉 項、孫 曹之相傾相奪也,亦何以遠歟?

别諸生
予嘗著《爲功令》,訓諸生以學聖。其言曰:“非耻弗聖,耻弗人也。”諸生興者,咸云有感于斯語。嗟乎!是諸生真感也。有真感故有真耻,有真耻故能有此興發之意。不穀良慰良慰!然觀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則知一念之罔即爲幸免,幸免者以其形體人也生也,而人之實生之理已亡矣。雖有爵位文章,奚爲孔子所謂直?非曰直陳人之是非、事之得失之謂也。人心生理,本虛而明,不作于意,無索無狃,無閃無待,無将迎茹吐之念,始可言直。故無是非得失,惟作于意而思,作于意而言,作于意而動,均謂之罔,罔則弗生,弗生則弗人而幸免耳。若如見人克伐怨欲,至于機械變詐者,又益遠矣。於此不耻,烏乎耻?嗚呼!豈惟可耻而已?諸生誠由不罔進之,有自得焉,則人道近,即聖道邇。《詩》稱文王“無畔援歆羡,誕先登于岸”,《易·坤》言“敬以直内”,孟子“直養無害”,皆是功也。諸生勉之。


國家所以育成人材,欲其共生斯民而已。共生斯民者仁道也,天道也,帝道也,王道也。故能成一人材,則能生千萬人。以一人材又成衆人材,其所生豈可勝道哉?此所謂體仁事天而學帝王之道之實事也。不穀濫荷簡書,以成人材,重望之。今棄而去,豈得已哉?反辱諸生百方勉留,言之惶汗。不穀寢食不寜,反覆思惟,坐此痼病良繇素養弗充、元氣内剥故也。是不能仁身,焉能成人材?又家有老母,雖叨禄仕,素未盡歡。是未能仁親,焉能成人材?雅對諸生,不任内媿,此不穀所以不得不求去也。不穀重負朝廷,重負臺司鄉大夫與諸生,罪戾何可言?第此生理,諸生莫不昭著,但不罔生,即無弗得,所謂體仁事天、學帝王之道之實事,則亦望之諸生而已矣。諸生非獨自盡,其爲不穀盡所未盡,補愧而贖罪,則所以厚不穀者亦無盡矣。

龍談
龍之能大小剛柔、修短幽顯、下上遠邇,能爲蛇爲蜴,爲蠶爲蝎,爲犬豕,爲人神,能負神禹之舟,能變陶氏之梭,能解角而示瑞,曳尾而告凶,能簸撼昆侖,掩蔽三光。此雖其變化叵測,特賢於董父所豢與劉累所擾者而已,而未可語龍之至也。客有談海畔龍起夜半,風吼濤湧,轟若萬雷,舳艫跳躍,甕盎悲鳴,廬舍漂没,合抱木拔,水族皆從空墮死。世以爲神龍變化宜然,不知此亦非其至者。予昔寓蜀,游四目仙人廟,覩井間龍升遺跡,廟門壁及兩荔支樹相去盈丈,皆無恙,僧徒晏如。又都司周宗者自叙守松州時,親覩龍升,前有物若拳舞意,段氏所謂木尺是也。渠時率将佐拜禱城巔,城揺蕩若舟顛,衆爲悸廢,然卒無恙,天明既定,視龍行處,有新置坯土,依然級立,秋毫無損。予又遊霧中山,老僧指龍升處,僧舍一無犯,且曰:“是有道之龍然也。若道力未純,鮮有不憑氣而傷物者。”予乃知龍之有道以仁爲至,而變化次之。如以變化而已,則蛟蟒乘風雨、化人物,妖狐怪幻捷出,豈亦稱神物乎哉?是故君子之學爲龍也,學仁爲先,變化特餘事耳。不然而舍仁先變化,至妨人病物,則與堯、舜、孔子之龍德殊矣,曷取龍爲?

翠峰語别
吉水 曾見臺子始釋服,未移季而勳部命下。見臺子方縻於邱園,未皇遄發,則期衡廬 胡子、蒙山 陳子、塘南 王子合襟翠峰之刹,相與語學,爲别居。翌日,二三子與見臺子語,所致力既約而深矣。乃以逮衡廬子。衡廬子曰:“予復庸言哉?雖然,予不可不爲見臺子别也。夫學有正脉,自天命之自,堯、舜、孔、孟傳之宋之諸君子明之,而莫著於程伯子之言。程伯子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莫非己也。’故知天地萬物之爲己,知己之即天地萬物,始可語學之從來矣。雖然,非有真志,吾未覩其入且成也。”已而,見臺子行,則又属衡廬子申之。衡廬子曰:“今良知之學之行於天下幾何年矣。然學者談先飛龍而行後跛鼈,語析毫芒而事違邱山,壯爲天下師而皓無真得,此豈良知之罪哉?其志病也。昔者念菴先生嘗憂之矣,救之曰‘歸寂然後知良’。嗟乎!使斯人而果有斯志,則良知足矣。使果無斯志也,又安知不以歸寂爲贅疣乎?非亶贅疣,又毒藥也。故志非始學事也,雖皓由之也。孔子自十五志學,至七十從心不踰而後志始成。今學者語志,則曰:‘此始學事,不足言。’嗟夫!吾未見其入且成也。子不見吾儒之趨二氏,不有載其家珍而覆沉湘水者乎?不有觸碎寳器而棄官西游者乎?已而二子皆有成。若今之以儒趨儒者,果有斯志乎?儒者之道,不捨所事而捨所慕,舜、禹有天下不與是也。今學者其能以天下不與乎?自予嘗較之,天下之最溺人者聲色,而剛者不與也;其次官爵,而勇者不與也。至於聲譽之所寄,雖剛且勇者未嘗不介介於懐也。已而思之,吾與天地萬物一體,使人吾譽,是猶以左體譽右體,吾何增?人吾毁,是猶以右體毁左體,吾何損?已而未瘳也,則又思曰:吾始生無姓名,已而姓名之,則孩未知也。方其未知,雖堯 舜我無喜也,雖桀 跖我無慍也,此吾之本然也。故惟不失夫孩之心者,然後可與語一體之學。故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雖然,非有真志,吾未見其入且成也。程伯子不又曰:‘志立而學半。’吾媿此久矣,非見臺子無望也。”見臺子憮然作曰:“嗟夫!志誠非始學事也。”於是復訂於二三子,乃叙諸卷首,再拜而别。

答客難上
座客許将軍言,貴縣深山有人一種,土人呼山子,性顓愚,不爲刼殺,地無布縷粟谷,蔽體用蓽麻芭蕉葉,以藤索綴之,食草木鳥獸肉自活。其取獸,雖虎兕熊貙,踵其跡畫圈圈之,口默誦呪,獸伏不敢動,即用藤索以一夫牽挽歸,衆共剥燔分食。乃不知其何所傳呪而能然也。飛禽輙用毒弩射取之。尋常持麂鹿等物赴猺獞,易谷粟。獞之徒以其素愞善,亦樂與互易,不相賊害。又言兔無牡,猿無牝。猿始生玄色,既老間有變金絲色者,即爲牝,輙尾短,群猿比焉,始又生猿。蚺蛇出左右江,巨者圍二三尺,能吞鹿。鹿角嵯岈,齟其腹未速化,輙自纒巨樹絞化之。然取者用葛麻藤置其身,輙亦不動,遂結而縳之,雖童穉可引而行也。其膽有二,一在身,一附肝者良。同座因難予曰:“夫虎兕至猛暴,能畫圈取之;猿變金絲化爲牝;蚺則制于葛麻。此三者則何理可窮也?”予答曰:“是何理可窮也!”客又曰:“若武夷銕船、仙巖木櫃、西川火井、東夷鹽樹,可謂異哉?又若先朝嘉靖間,報潼關山飛五里,雖居人及隣家麥田咸共徙一處,隣人猶訟取其麥。秦 晉地裂,出黑水成澗壑,水中草木不一,或有魚。已而水涸,仍爲地。此皆不可理曉,子其謂何?”予曰:“嘻!此非獨予,雖聖人不知也。”曰:“然則将何如?”予答曰:“其變足警,其所以然不必知。”

答客難下
客告予曰:“顆矣,夫世之毁譽之難定也。今天下冠緌,三年一外察,六年一内察,遘變有不時之察。其間以愛憎毁譽,砆玉並燔、善類蒙詬者,歲不下二三人,謂有之乎?”予答曰:“有之。”同座客曰:“是不必遠,引近時如萬安 周方伯賢宣、南昌 魏給事時亮,則衆所稱學道篤志士,非獨衆人,予稔之舊也。又如勾章 顔副憲鯨、閏州 姜祭酒寳,則衆所稱抱珍濟時器也,非獨衆人,予稔之舊也。此三四子者,或因計察,或用勘覆,咸被之空言而不得辭。此予與子所目擊,詎謂無也?昔者伊尹、孔子尚有割烹癰疽之誣,近代有道如周茂叔而先疑于閲道,篤行如程正叔而卒訾于子瞻。郭元振之輕財,古今罕矣,而蒙掠賣之謗;歐陽永叔之立節,亦云勁矣,而罹中冓之汚。孟子曰:‘士憎兹多口。’此自古到今,雖聖賢弗之違矣,而又何疑?”客因難予曰:“設子遘之,當何若?”予曰:“無何可爲也。”曰:“古云止謗莫如自修,可乎?”曰:“未可也。夫修非爲謗也。世固有修而謗者,則伊、孔是也,焉用止?”曰:“使伊、孔親履之,當何若?”予曰:“亦無何可爲也。”曰:“古云發憤著書以自表見,可乎?”曰:“未可也。夫書非爲憤也。世固有著書而滋後世之詬者,司馬相如、楊子雲之徒是也,焉用表見?”曰:“若是則将黯墨昒忽終焉而已。”曰:“然。”曰:“然則子之言如躡層崖,未易行。”曰:“人之生本無名,又焉有層崖平地之殊?”同座客曰:“子之言果未易行也。吾黨今日惟知幾焉可也。”予曰:“可也。”

滄洲别語三首贈蕭崑陽子之将樂
崑陽子得教将樂,欲之官走,别衡廬山人於滄洲之館,請問:“教曷先?”山人曰:“而無後舉業可也。”崑陽子曰:“某也習聞先生之教,先本而後末,上德而下藝。今兹兹以無後舉業,何也?”山人曰:“然。辟之種樹,談者必欲其枝榦之茂、花實之繁,然求其茂且繁,未有不先根核者也。何則?根核與枝榦花實無二貫也。今夫人未嘗一日不事親敬長,未嘗一日不饔飱裳衣,豈復能輟?而曰需吾先從事於其本而後能事親敬長與饔飱裳衣乎?此必不能也。今國制以舉業教士,士從事猶人之事親敬長、饔飱裳衣,豈能一日輟乎?故古之學者當其事親敬長、饔飱裳衣之時,莫不反求其心,曰:‘吾事親誠乎?敬長誠乎?有他腸乎?吾饔飱裳衣有貪求乎?無貪求乎?’是即末而先本,非絶末求本也。然則今之學者,當其業舉之時,将亦曰:‘吾業舉果能存諸心而得聖賢之旨,於道有明乎?抑亦有他腸乎?’如此則亦即末而先本,即藝而立德,豈必輟舉業哉?夫子曰:‘忠信所以進德,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愚嘗以爲忠信非空德也,必於修辭。不失忠信,斯爲立誠,斯爲居德之業。若舉業,則又修辭中之一業。故舉業不可與德業抗言之。予嘗見湛司成有二業合一之訓,予曰:‘是未見德業之大也,故以舉業抗言。且舉業既居業中一業,又奚必言合哉?’故知舉業在德業中,不合而自一,則凡吾身所不可少。若舉業者,皆君子所爲先本而立德之地也,詎可以其末而後之哉?予故曰:根核與枝榦花實無二貫也。雖然,予之言,又非爲玩物喪志者立赤幟也。崑陽子其辨之!今學者好爲人師者,咸曰:‘己人一也。誨人不倦即學而不厭。’予師羅文恭公曰:‘學不厭,然後能誨不倦。’公之意豈不曰學者未能實有諸己即嘵嘵以學語人,是雖語人者或是,而其所自爲者則非也。是之謂以偽導偽,不誣也。愚又嘗求之,若今之士親老而求禄仕,舍教職無途矣。既職其事,又退却曰:‘吾學未至,不敢嘵嘵語人,以免涉於偽。’其可通乎?雖然,古人有言‘惟斆學半’,然則古之人即學之時而未嘗不教,即教之時而未嘗不學。吾未有是,與人共學其有是可也;吾未能是,與人共學其能是可也。然則學固學也,而教人亦學也。故曰:惟斆學半。今夫人莫不有弟與子,當其有弟與子之時,則舍而置之曰:‘吾學未至,姑亦舍弟與子,俾不學。’是必不能。今之爲教者,視其門弟子即弟與子也,能不教乎?将謂之曰‘誨不倦即學不厭’,亦無不可。雖然,君子曷不反曰:‘吾曷爲學不至也,而不足以教其子弟?’故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又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若此夫然後可謂之人己一體,教學一致。不然,雖謂之以偽導偽,果不誣矣哉。古之聖人以道通乎天下,非他道也,仁是也。夫濟天下莫病乎無才,尤莫病乎有才而不出於仁。嘗試以人臣論,人臣有才而不出於仁,則不得不趨而爲術。張子房始終爲韓非不忠也,而止以術勝。其次則以氣,彼非好氣勝,道不勝氣也。賈生之策度越漢庭,非不達也,而卒以氣終。其下以詐,至於詐則小爲弘、湯,大爲莽、操,禍至不可言。乃若儒家者流,竊古帝王之遺,依倣其近似,以就事功,又多以意行,則子産、叔向、諸葛孔明之流是也。今夫術可以應變,而不可以致理;氣可以發謀,而不可以成務。若可以致理成務,而善能持世者,則莫如意。然所謂共成其大,以臻唐 虞之盛,彼又未能也。何則?彼固未出於仁焉故也。夫仁何以見哉?禹、稷氏以天下飢溺由己,伊尹氏以一夫不獲引爲己辜,此仁之量也。世之拘溺形骸者,肝膽楚 越,烏能使其以天下飢溺爲己飢與溺哉?又烏能使一夫不獲即引爲己辜哉?曰:彼固未嘗反觀其惻隠生生之心且與物通,又曷難於與天下爲飢溺而引之己辜哉?嗟乎!惻隠生生之心,孰無之哉?崑陽子試反觀,得於此,則向所謂存心以成德業與所謂反己以教人者其本益明矣。孔子曰:‘仁者人也。’仁固不易言,而人其可以一日不圖哉?此予平日所肆力者,未嘗時爲崑陽子言。今崑陽子行矣,予奚忍不爲盡之?崑陽子總之不外反身,即得之,予復何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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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字皆為左“身”右“訇”。

[2] “它”原作“宅”,據文意改。

[3] “□”字左“虫”右“豊”。

[4] “□□”二字皆為左“氵”右“磴”

[5] “□”字左“忄”右“勺”。

[6] “□”字上“與”下“月”。

[7] “□”字左“潜”右“頁”。

[8] “□”字左“白”右“壽”

[9] “□”字外“疒”內“酉”。

[10] “□”字外“疒”內“皇”。

[11] “□”字上“匿”下“虫”。

[12] “□”字左“土”右“孛”。

[13] “□”字左“目”右“猋”。

[14] “□□”二字皆外“疒”內“屯”。

[15] “□”字上“雨”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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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廬續稿卷一 :賦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悼才賦 少作
少華 曾子,侍御華山公冢子也。良其鳳林毓羽文毛絢五色之奇,龍穴胎姿駿骨呈三花之迥。少綜鉛槧遂軒藻園,騁河漢之雄才,峻崑丘之逸氣,人固擬其東沂之詠,可以攀轅南豐之撰,可以方駕且將登漢苑,而調治安入虞宫而覽皇鳳篤彼忠藎奕其世武者矣。然而羽儀未騫黯焉先折,斯可謂凋彼神樹,毁厥懿璞者也。悲哉!侍御公哭之痛曰:“天毒吾多才子也!”僕欽挹修能,遐結幽憤,因抽弱素愛造斯賦,題曰“悼才”,非欲以流布遐來,聊用以廣公哀膈云爾。

概夫陶化之罔兩兮,心耄疑而曷測?將衆物之振蕩,亦何殱夫魁哲?彌憤悁以鞿絓,綿思子之閎則。昉少康之瑤葉,蔭伯巫之瓊英。衍沂國之神緒,遂嬋連於忠貞。曰維子之嚴君,冠飛豸而揚鷹。奮皇斧以擊奸,翊絳虬而上征。誕作配於良胤,鴻永路有嘉聲。益山抵之搆采,滋江妃之孕爧。分精爽於日月,授文章於列星。谹八殥以爲胸,柱四極以爲肩。雕琬琰而爲腸,厭瓊華爲之面。聳孤韻於秋颷,騰逸氣於霄烟。鑽老易於三昧,鏡丘索於九淵。瑋抽葉於六家,邃析義於百氏。旁搜歷而照璣,餘檢圖而辨緯。浩宇宙之奇詭,固一臆之所麗。譬縣圃之積琛,棼沙棠與璇樹。有九日之飛花,爛光采於十墜。肆搖翰而飛藻,絢凝璧而浮綺。朝百賦而鬱伊,暮千詩其猶噎。彼談天與炙轂,将馳騁而伉儷。覽當時之碌碌,曾不足以睥睨。衆綰纓之夙髦,孰不斂衽乎雄名。諒發軫於澤國,邅息轡於上京。紫貝闕而玉堂,佇矯翼以飛騰。嗟遠期之未從,猋戢景其何輕。包造化之一軀,遂璅絶于尺墳。曩吐舌而談九州,儵荒昒而無聞。羅古今之奇珍,誰適爲發其真精,豈少薇之墮采,倘招搖之隕明。駭增城之絳樹,豈隨霜而謝榮?彼夜光而明月,亦孰允其無瑩。洵造物之懜懜,妬鸚鵡之逸鳴。斯文章之胎孽,反酷以殘其身。醜怊悵以侘傺,矧惟子之嚴君。痛呼天而繚結,氣萎絶而中焚。曰:皇毒儂之多才兮,剽吾庭之蘭茝。彼童烏與蒼舒,雖幼眇而惻哀。矧佳賓之俶儻,遭圜穹之惽昧,精一朝而越裂,顔黴黧而耄敗。予與子之未遘,獲瑤葩于群瓌,擬並駕於赤鵠,胡委翮而先摧,豈憤世之溷穢,驂白螭于神丘,将桀跖爲羨門,必回誼之不修。斥巫咸以罪穹,斯坱北其誰由?覩三合之芒芒,洵糾錯其曷尤。於惟子之鴻烈,揚芳暉于來胄。雖蕙若之委化,終岱霍之伉夀。登高岡以長嘯,曷袪吾之殷憂?


賦得三顧山贈 賀郭封君兩峰翁即相奎父
三顧之山乃在雲亭、天柱間,崴嵬直與斗牛參。削出三峰成卓筆,倒畫青霄河漢濕。峰頭遙瞰章水江,應似荘生堂坳溢。蒼漭西連娬姥雲,谽谺東吞紫瑤石。中有仙翁芳玉容,坐窺鴻寶巢雲松。鹿裘何謝晉 文舉,角巾嘗墊漢 林宗[1]。盧生壇古去不返,獨有若翁駕白龍。若翁翫世成芻狗,富貴何如一杯酒。掉頭不肯掛金章,天語還令回白首。自昔大山長名材,更聞崑丘生瓊玖。奇峰孕賢世莫京,詞賦寧爲中興傾。世業汾陽詎足詫,許身直擬三代英。我當與翁結鄰好,紫芝曄曄斸雲耕。儲皇是非付國手,商山雲物不世情。

龍澄原君自黄遷辰沅兵憲兼督學政書至寄賀
名才超拜著神羊,節鎮新開近夜郎。已有雄文程楚士,還多廟略静蠻疆。沅芷澧蘭清棨戟,酉山 辰水濟舟航。兼資督府他年事,先借前籌萬里揚。

乞橘
春回乞橘纔題簡,老去新栽欲待誰。浸擬炎天花馥郁,佇看冰雪葉葳蕤。松筠成列堪爲侶,禽鳥深藏迥不知。剖實他年逢二老,彈碁應許笑相隨。

書社秋興八首
青社虚堂暑漸輕,高秋事事愜幽情。覺山爽氣通匡嶽,槎水滄波混太清。卷幔忽然聞桂馥,罷琴且復啜蓴羮。久知世味成飱蠟,損益何須問向平。


明時豈是棄君平,身病原非濟世英。僻遠曾無來節使,衰殘早已謝經生。晝眠静抱松風韻,晨起常占野鳥聲。莫道幽人無一事,秋山還自斸雲耕。


有時散步自高岡,颯颯涼颸灑故裳。縱意坐遊天地外,忘機身近鷺鷗旁。當門魚戯蘆花白,遶逕蜂閑菊蕋黄。一望蒹葭零露濕,伊人宛在水中央。


堂外高樓影碧灣,晴牕莞爾對南山。林間日月東西見,席上星河次第攀。釣艇互看來去好,樵歌時聽短長閑。白雲黄鶴曾攜賞,何似飄飄獨往還。 刑曹有白雲樓。


病客終朝不掃門,軒前紅葉落猶翻。束書且學禽中戯,散髪延觀原上村。萬頃禾麻圍錦繡,千峰華 武 玉華、武姥俱在望。 列兒孫。吾郷莫用鄭郷擬,正笑康成著作繁。


老不悲秋秪自欣,一聲遙鴈却懐人。四海交親書並斷,三江耆舊會難頻。衡廬已自違佳約,吳楚相看作外臣。獨有裘羊長不負,濁醪時共道吾真。


峩眉高挈九穹浮,曾共皇人汗漫遊。别後幾迴瞻白水,歸來今始得丹丘。神超早已齊鵬鷃,身隠何辭喚馬牛。最是七天橋上月,清光應似社中秋。


更思岱嶽號天孫,長往其如老病繁。三觀遙連滄海濶,雙門高擁介丘尊。南瞻金簡猶非匹,西挹雲臺欲竝鶱。不得一登天下小,太虚隨地且槃桓。

客有言朱鎮翁見訝無詩寄謝二首
昔遊曾綰大司空,唱和翩翩枉上公。既老漸諳文字幻,相思猶爲道情同。赤松應作留侯侶,緑野長瞻晉國風[2]。肯信雲将遊象外,相期還共訪鴻蒙。


秋水澄江鴈欲聞,秋風巗桂正初芬。登高著屐懐安石,掃素籠鵝羨右軍。疎慵豈合勞青眼,持贈那能寄白雲。最是沈園饒樂事,芭蕉應不費彈文。

中秋同王未菴、周貞夫、王執之訪陳蒙山翠峰别業。是暮王塘南、劉述亭同集翫月山巔,和周生韻。翠峰一名集仙臺
元龍結搆傍仙臺,翠滿群峰挹斗台。佳節正同泉石賞,高朋還趁鴈鴻來。風傳巗桂千林馥,月抱江光百里迴。庾亮登臨何足擬,應知人世有蓬萊。

送羅田周貞夫,兼訊黄梅瞿睿夫。時睿夫方有詿誤事
命駕遙憐千里情,才名三楚舊諸生。賦成豈肯干揚意,書出誰知擬《論衡》。廬嶽去看天際遠,鄱湖秋見鏡中行。已瞻雙劒連牛斗,何慮人間事不平。

九日登覺山再别貞夫
詞客聊停抱膝吟,佳晨臨眺且開襟。菊邊對酒何辭醉,江上狂歌不自禁。轉見兩丸催白髪,安能五臓化黄金?古來離合原無定,明月唯期千里心。

訪潁泉年兄,園居以宿,有耦耕之約,故末聯云然
久知物外起田園,報客花間鳥並喧。小憩亭臺穿竹塢,散行山谷出江村。隠居亦幸同郷井,宿世應知是弟昆。欲向耦耕尋舊約,春來還許叩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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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郭文,字文舉,晉人;郭泰,字林宗,漢人。二人皆隱士。

[2] 唐代裴度封晉國公,居綠野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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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廬續稿卷五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文翁頌贈楊春宇郡公 有序
國家建置郡邑,自守令下,若戎税盜三務,咸有專曹,而庠校士獨無典者,此其故何哉?已而讀《文王》之詩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然後知古者作人養士之大,固諸侯大夫與邑宰者專職也,而他曹奚能與之?然則國制所由來不眇矣。夫士者,國之楨而世之表也。假令郡大夫邑令君奮迅才猷,能致虎旅,如林金穀積,山丘潢池無弄戈之徒,亦可謂劬所效矣。乃獨忽視養士,猥抑遠而挫衊之士,緣是不自貴重其身,罔以究道業之所存,儢儢然冠進衣逢,嗜飲食為賤儒,則上下一何賴哉!故曰:周之士貴,秦之士賤,非士貴賤之也,乃上之貴賤之也。夫使士至自賤,而上下一無賴,則雖劬所效,亦寧能為報國上考乎?漢之初,惟吳公獨重士,賈生由以著,相繼文翁甚盛,然文翁事在後世雖有之,而未嘗數數覩也。賈生曰:“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嗟嗟!豈不諒哉!

蜀南 春宇 楊公守吉,凡三霜,循政弘猷,殊操休績。吉人飲之,上下誦之,語具他紀載中,已不可殫述。乃不知公所為,惟作人養士其大者焉,公固文翁治鄉之奇産也。公始臨,覩吉士風,憮然嘆曰:“吉士故有聲稱于世,今稍陵夷靡矣。作而新之,其惟在父母師帥乎!”昔文翁時,尚未創學,乃多飭學子齎刀布蜀物,詣京師,遺博士,獲受業。方今天下郡邑庠校,咸列樹博士為之師導。兹惟風勵博士,使知自貴重,則弟子員莫不知貴重矣。故公獨優禮諸博士,平時進見,命坐訊問學事,重護諸士。時蒸其髦者,與之稽業講課,亹亹循循,不啻家子姓。吉之師弟子語公,必曰“是大父母即大師帥”,迄無間言。今年春,公以猷望遷補江省憲使,監巡湖西,仍駐節于吉郡。郡邑諸博士君以書抵胡子曰:“公今之文翁也。吾黨慚無報稱,冀得子一言,庶以藉手。”予既以病謝,而固不予捨。予乃抽素追文翁而為之頌。頌不以公而以文翁者,從諸博士君所稱,欲令見公為今之文翁也。其辭曰:

奕奕文王,爰肇物軌。燀其德音,譽髦斯士。士多濟濟,惟周之楨,惟王以寧。居者興讓,訟者質成。故孔子觀學,而知王道之易易;原伯非學,閔子以卜周之失義。秦彌不道,斬絶王跡,仇學殱儒,顛乃社稷。偉哉文翁,挺出炎漢,乘轓西維,教化爛煥。既親誨勵,復隨計吏,刀布蜀物,遺都人士。士獲受業,經明行飭,是用察舉,署之右職。興校樹官,以地之才,廣招下縣,士莫不來。蔽芾槐市,祁祁蹌蹌,受事傳令,蔚為龍光。蜀民榮之,忻懽鼓舞,墨卿儒彦,洸洸楚楚。而蹀跡齊魯,貢于帝廷,表于四方。帝曰休哉,洵二千石之良,爰詔天下,建學斯始。維文先生之令模,王道續啓。於乎千禩,誰哉踵繩?有蜀奇産,關西瑶裔。

玉瑞頌 有序
蓋聞古語:“王者慈仁,則芝草生。”又曰:“王者德至草木,則芝生。”然多詫金玄五色,而鮮逮玉瑞。及覩《神農草木經》有曰“白芝生華山”,又曰“白者如截肪”;而《抱朴子》亦曰“白苻芝,高四五寸,似梅”。然則玉瑞豈易遘哉?屬者守軒 陳公,持斧來按江藩,以讞獄清聞格穹,玉瑞産于蘭臺。公遜不居曰:“此皇仁所格,敢不敬承!”遂自記其堂曰“承仁”。于是同臺有予鄉賀公,示予題曰“承仁玉瑞”。為之頌曰:

懿昔聖皇,上德孔膴。四靈競臻,朱草斯舞。猶有奇卉,不根而吐。太清為垣,太寧為圃。玉燭分華,卿雲是母。曄曄瑩瑩,禎符自古。遐哉天葩,季世希覩。偉兹端公,手承天斧。鐵冠神羊,直指南楚。八章時飛,六察鏡睹。英稜勁風,輷轟天鼓。蒸蒸百寮,疇敢苦窳。迺江之國,魚龍安堵。天吳徙窟,虺蜮禠所。迺至岸獄,亭疑當暑。雷風勃興,怵焉中憮。曰惟皇仁,太上同普。一夫不獲,疇為罪罟。乃偕庶司,夙夜靡盬。淑問如臯,祥刑必呂。罔以腥穢,而干天忤。豈曰玉瑞,産兹蘭府。維天鑒斯,宛若攜取。冰姿綽約,瓊華容與。匪木威喜,匪状龍虎。皎然人豎,懸柱離礎。匪柱史之仁,醇和孰鼓。公拜稽首,碩膚不處。曰惟皇仁,員于輻輔。泰階坐平,蒸黎遐撫。天地既忻,休徵彌寓。嘉穀元稷,甘露靈雨。繼生白符,以彰衆甫。慶蹀黄軒,房陋漢武。何以承斯,敬共心膂。何以踐斯,俾民無庾。猗與一時,明良並翥。繁祉戩穀,上格皇祖。草莽作頌,無然揚詡。曰惟天子,萬年其宇。曰惟斯臣,衮職永補。


仁社三逸圖讃 有序
予以嘉靖丁卯蜀歸,而鄉縉紳青衿、耆舊英髦,敦為學會,動至數百,迄無憩所。又創社祭鄉約,議得隙壤樹屋,可以畜衆。相率卜勝,咸曰:“覺山寺之右宜。”是山之岡有喬松數百十株可蔭,前横槎灘江水。江外娬姥對峙,東列玉華,西有虹岡,羣峰造天,列若圖畫,孰勝兹壤!隆慶己巳,予起畎畆。至癸酉冬,復以乞養,返于舊社。友人康宗望暨諸耆宿,復申前議。至萬歷丁丑,遽起崇搆,危堂奥室,傑閣嶸嶸。邑侯唐君題曰“求仁書社”,為記其事。而予方侍慈膝,相尋哀疚,幾化去者數矣。萬歷辛巳,始得擔篋為久寓計。閲歴夏秋,奇玩日腴。于時宗望偕樂君以能,相與聯集,洞啓重門,則山色水光,若浮几案,松濤颯颯,時挾水聲,間答禽語,若遞宮商。晨夕登閣,平疇曠衍,遠山崒崿,紆青繚黄,翔雲飛靄,晴雨殊態。江中四時,商帆漁艇,葭洲柳渚,日與白鷗數百共盪波心,月擁波光與閣下上。予與二君憑欄嘯歌,二三子和之,互發交鬯,洋洋灑灑。予誠不知其身已都于太虛而人間何世也。次年壬午,予乃令工圖其髣髴,置予三人者其間,因稱《仁社三逸圖》。蓋予方欲老此,以為偶去此,則圖與俱,是山川一日不我違。康君抱用世才,屢蹶,即早棄繻,著隠士服,以去年八月際六袠。樂君少從獅泉 劉公學,性喜治花果,自食一圃,中年遽謝跡庠序,亦以是年某月際七袠。而予年六十六,適介其中。予将假是夀二君,令三圖分藏三人者家,是二君亦一日不我違。且将俾三人者之子若孫,又以惇世講無既焉。贊曰:

蜿蜿覺山,其下維几。千松近蔭,三華遙倚。槎江自西,映帶前駛。坐挹平疇,横亘百里。奕奕娬姥,如賓斯峙。玉華、虹岡,左右如掎。突矣崇搆,在山之趾。曰惟求仁,翩翩學子。勝日良辰,冠裳萃止。蔚蔚吾鄉,鄭鄉難擬。維二三君,寔倡寔始。祈祈衆宗,佐貲盈簋。沈沈室堂,既靚既偉。予獲息焉,講習燕喜。時哉二逸,儷然來戾。樂君疇希,善信是勵,早謝世途,仲蔚齊美。康君談詩,匡生娓娓,夙斂才情,退遯于世,遊好詵詵,切琢亹亹。載歌載笑,觴間行只,山水同休,風月並旨。予衰抱疴,世味如洗。晩得二君,意益有啓。並予為三,如鼎如錡。古有六逸,匪予攸擬。猶祈二君,眉夀多祉。予從下上,如魚泳水。優哉游哉,以樂餘齒。

梅村陳公像贊 有引
陳氏自五代入泰和,稱仕族少雙。元 至正間有梅村先生者,蓋吾宗子壻也。先生仕為元總管推官;世系出處大節,概見於前承旨廣平 程公所為序及劉槎翁先生状中。今先生裔孫世紹締予好,而子進士秉浩則又與予子順為婚媾,嘗奉先生遺像,請言於予。予乃拜手而為之贊。贊曰:

西昌有陳大丘延兮,五季拓基金陵遷兮,都幹瓌哲長發賢兮。公降至正幼清廉兮,辟教瑞金行發端兮,庾 梅而廣四坐氊兮。卻金夜暮反庠田兮,瘴風蠻雨桃李翩兮。帥府借掾司獄虔兮,囚解石械民弗冤兮。老乃宰瑞循政綣兮,民始弗紿終弗諼兮。贛路總管朝優恬兮,既賦歸來餘廿年兮。武 華之間時發篇兮,梅花百咏馥遺編兮。待制楊公伯仲仙兮,伉儷偕老儀不愆兮。穀禄纓緌世嬋嫣兮,鄒魯厥心冠則元兮。玉姿鶴鬢儼具瞻兮,我家奕葉締姻緣兮。登堂拜讃生氣旋兮,於萬斯年清德綿兮。


跋永寶圖卷後
世之好古圖籍者,平時得瞻一賢人肖貌,而閲其事行,已足慰景行思矣。矧多賢,不亦難哉?又矧曰並出一姓,豈不尤難歟?吾胡氏遠遡虞舜。舜,古今大聖莫與埒。而顔氏輒曰:“舜何人?予何人?有為者亦若是。”顔氏豈不以形遠而性近,宗殊而道各在我者耶?今卷内自安定而下,若文定、忠簡、汝明凡四五公,咸肖其形貌,又録其勅命、傳贊、誌銘,以表著其事行。予不知圖者果以同出一脈而作耶?抑以同姓賢者必圖録一方為來裔者則耶?雖然,此四五公者,其性與行既一致。即使人異姓、事異家者瞻肖貌而閱行,實鮮不欲步趨其遺武,勃勃興九原可作之懐,而况其同姓從事者耶?脈之一不一無論矣。是卷藏予宗弟常州别駕某屬予題識其後。予以為吾宗來裔能不慚此四五公,即舜可企矣。予将觀於斯圖之後,吾宗子弟孰可續者,無若予老洫無足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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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7 发表于: 2015-07-10
衡廬續稿卷六:行狀

□ [明]胡直 /撰

□ 李會富 / 標點整理



行狀
大理卿宋華陽先生行状
萬歷丁丑,華陽 宋公解南京大理卿歸。明年九月,則期其友王公時槐偕予晤,言于金牛寺。公既稍自述撫南畿事状,卒逮于學,蓋千餘言,氣沛如也。尋余踵公舟,訪于南村里第,遽報寝疾。時延予榻次譚叙,偶及死生之際,慨然曰:“夫人死則死矣,豈當作兒女子憐耶?”予壮其言,然不謂公為永訣辭也。别數日,忽聞公以十月朔日捐世。臨終問其友程君某曰:“日己午否?”或問家事,不答。惟以不盡報國暨所學未竟為憾,而獨得訣别予為慰治命,屬予状其行事。次年,其長子瑜、次珝偕予邑張生來,致公之遺命,手其姪琯所叙世系年編投予。讀之,未嘗不哽咽涕横也。曰:嗟乎!予曷忍無言于公哉?

按公諱儀望,字望之,初號陽山,更號華陽山人。上世出丹陽太守哲,至幾世遷吉水 洪洞。宋 嘉裕間,徙永豐之滁溪,為望族。高祖某,起鹽賈。曾祖某,應詔出粟濟邊事,聞賜羊酒綵幣,鄉里榮之。祖某,七品散官。父某,號坦菴翁,以公貴,初贈吳縣令,繼贈河南道監察御史,初娶嚴氏,繼鍾氏。公則鍾夫人第四子也。始鍾夫人夢黄衣人以幅錦盛明珠來獻,光焰奪人目,因受而含之,不覺咽下,遂有孕。及生公,果光爛一室,家人駭異,太夫人心知其為祥也。先是坦菴翁以貲雄里中,後遭流寇,家日落。

公九齡乃得從塾師學句讀,逾年能遍誦塾舍書,塾師遜避。年十七,更從蕭經魁蚪山君學,時已奮迅業舉,而旁覽秦 漢諸家文,尤好杜詩。一日,讀史至秦檜殺岳忠武事,悵然太息。坦菴翁訊之。答曰:“假令兒在側,則當為忠武飲血擊檜。”翁喜謂太夫人曰:“吾兒異時當能忠諫為耳目臣。”又一日,讀史涕下。翁又訊之。答曰:“兒讀裴晉公表云:‘滅賊則朝天有期,賊在則歸闕無日。’甚哉,義氣之能感人!故泣也。’”翁復語太夫人曰:“吾兒異時當能宣力為股肱臣。”已而愀然曰:“惜吾不及見矣。”是年,督學范公首録補邑博士弟子員。明年,從其從兄滁江君某業文,遂聞正學,即欣欣有嚮往意矣。于時邑西有郭翁者,嘗為女擇對;諸富人求,罵不與;一見公,遂奇,許之。又三年,公已試冠等,廩于庠,夫人始來歸。未幾,坦菴翁寝疾,公若不欲生。翁諭曰:“吾有若不死矣!”既捐館,公盡出奩物,治□[1]具腆踰有力,家親者為之嘆服,哀毁至終喪如一日。庚子服闋,赴省試,未第。歸遇寇,同行友沈死,公為假貸成□[2]。又二年,始購得吉壤,奉坦菴翁葬焉。

癸卯,復下第。公獨嘆曰:“吾無以酬吾母!”已而曰:“吾奚可鬱鬱泥一舉為孝乎?”乃結諸同志,往來青原、白鷺,嚴事邑之聶貞襄公,又師安成 鄒文莊、泰和 歐文莊二公,而觀磨于羅文恭公,力究致良知之學。四君子稔公穎悟卓朗,咸大器重。丙午,赴省試。既捷,或用為悦。公獨愴曰:“惜吾父未逮覩!”歸拜太夫人,涕滂沱下,太夫人亦泣不止,觀者異之。次年,第進士,觀政都察院,遂迎太夫人養于京。座主為翰林大洲 趙公,亟為延譽榜中,推公與南昌 胡子文、太倉 王元美齊名。時公年三十三矣。

戊申,得選蘇之吳縣,乃偕太夫人如吳。吳為蘇首邑,賦甲東南,民黠難理,公悉以治家者治之。首稽民隠病在勢家免差,而細民苦役又莫甚運頭,乃追古公田之義,置役田以取給,民獲蘇。又置義塚,易火葬,節靡剔蠧,咸為畫一。創建文學書院,祀子游。群邑雋月試之,發其素所受于師者,破崖岸為之講習。一時名士爭出其門,如今相申公、侍郎王公、劉公其最著也。

時北敵逼京城,部議專官徵吳税之積逋者。吏乘風恐劫,民幾竄。公方告郡守,急出榜安民,民始定。辛亥部考,循良第一,士民為樹生祠。壬子,召入為河南道御史。會大将仇鸞擁重兵居外,既誘敵劫城下,又挾敵要君,陵壓在位,人心震懼,群臣無敢言者。公獨上言,發鸞奸歴,抵其罪。疏雖留中,而公之直氣已輷然壮中外矣。亡何,鸞暴病死,而通敵事發,詔剖棺梟示謝天下,始皆嘆頌公之先見。公又陳時務十二策,議守三關,開通桑乾河,以便運餉,扶疎萬餘言,皆能稽事實,破膠見,鑿鑿可措之行。

癸丑,出按河東鹽政。公為祛夙蠧,通商賈,禁藩室移貸之弊,題請稽覈群工賢否,風裁凜凜如也。時有武臣史某者,坐强娶與私鹽事,覈與其邑大臣有連。大臣為關説。公必致諸法。大臣銜公不置。異時公被再謫,則肇兹矣。公以西北士雖知業舉,然于正學未有聞,乃建河東書院,集名士廩之,日課其藝,因以論學。又為刻《陽明先生文粹》,以示嚮往。自是西方學者益知遡河汾宗旨矣。事竣,公思太夫人,以病乞歸,築象城山房迎養,自為之記。

丙辰,病痊,赴部,掌河南道并七道印綬,與覲察事。當此時,廕臣陰持魁柄,天下財輦入私門。奮欲言,草成,為相知者煅之,邑邑不自得。已而,獨疏論邊事六弊二難,末及東南總督胡宗憲淫侈誤國,請賜督責,罷閩撫阮鶚之貪婪。而二臣者皆廕臣心膂人也,廕臣大不懌。

亡何,肅皇帝詔監修復三殿及午門。璫臣議工直日一錢,公不可。又欲盡易門石,公請易所損者。有富商囊五十金賄廕臣,求與工事,歐陽工部尚書聽其請,公又執不可。于是廕臣與尚書交銜公。工竣序遷,歐陽轉冢宰,公轉大理寺寺丞。時遷轉者例有餽謝,公又不餽。廕臣恨益次骨。

明年己未,太夫人春秋愈高,公乞假終養。既歸,侍太夫人不離左右。辛酉,太夫人卒。公方守制,會風霾,言官請考察應變,廕臣與歐陽計黜公以塞責,總憲周簡肅公正色詘其議,得免,然竟署浮躁落職。

乙丑起復,補夷陵州知州。未任,轉霸州僉事。霸當孔道,多響馬大盜,白晝肝腦人。公戒嚴捕治,賊為屏息。先是,西寧侯舟次霸,寇猝至,侯倉皇避,入水死。公至,始擒寇,窮其窟宅。題請豁洪武間養馬逋税。民益感悦。

丙寅,轉大名兵備。邊報日警,公曰:“防秋莫先積貯。”方臨六越月,積鍰金至八千,足備餉。適河東大臣銜公者掌銓駕,言倭寇浸盛,移公福建監軍副使,将以危公。公辰聞報已,即啓行;以素無便文自營,故能疾也。至則飭武練兵,嚴樹海防,先事預備,比倭至,乃得與總兵戚君戮力挫倭破之,八閩賴以大安。

戊辰,大臣挾前意,必欲罷公。文選劉郎中某,備言公才賢状,且云:“今日必罷宋寺丞,寧罷劉某。某與宋生平無識面,然知其才賢。某不為言,則如公論何?”大臣不得已,竟署降調。公棄監軍,遊武夷,賦詩見志,有《武夷漫稿》。已而,歸理南村新第為終焉。計期會同志,寓講青原、白鷺,殆無虚歲。

至辛未,公年五十八矣。而部臺薦剡凡十八疏,乃起補公四川僉事。未任,轉福建提學副使。先是,提學例有條教,然多靡文。公獨慨曰:“卧碑教士迪正道、崇正學,今詎越此乎?”乃條引而敷宣之。暇則為諸生發明《大學》致知入門正脈,仍刻《陽明文粹》、鄒 歐兩文莊《文選》,遍示諸生,而興者丕變矣。

己未,郭夫人訃至。既哭,嘆曰:“吾亦老且休矣。”遂舍紱而歸。俄轉福建參政,不得已復赴閩。以齎賀萬夀表行報陞大僕寺卿,尋轉大理寺少卿。是歲復當天下群工入覲,公率諸縉紳偕諸覲臣講學靈濟宫,亹亹多所發明。時廷議王陽明先生從祀事,議者拘牽舊文,不能究竟其學,至為聚訟。公曰:“是未可以口舌爭也。”乃著為《或問》一篇,反覆數千言,大意謂:“堯 舜開道心精一之傳,未嘗求理于物、牿心于外。孔門《大學》一書首言‘明明德’,明德者即吾道心之靈覺不昧者,而知識其末焉。故明明德之功,要在致知。後儒誤訓‘致知’為推極其知識,殊失《大學》知本之旨。陽明則指示之曰:‘是致知者,乃致吾之良知,而非以知識先也。’以是見陽明實本堯 舜 孔門正旨,從祀允當。”一時聞者醒醒然,卒未行。

甲戌,廷推應天巡撫。公習知江南民苦賦役,既涖任,首政均賦,雖格異議,然豪家欽戢,不敢專持全免以肥己瘠人,賦税得以通徵,細民若獲所天。江洋寇熾,乃理兵儲,緝海船,修戎器,更置将吏,簡練行伍,沿江編立保甲。蕪湖盜劫庫,竟捕滅之。復築城禦後,又銅陵、望江、青浦咸為城之,春汛輒先事戒嚴。已而,果有倭船連艘擄掠,公授略三遣兵剿截殱之洋外,其擒斬俘獲級口器仗不可勝計,語具《三捷疏》中。由是倭寇不得流突,而内地以安。當宁大悦,詔陞公副都,賜賚金帛有加。鎮江各府水災,民資蕩析。公題請蠲租,發廩賑濟,若拯溺,咸見疏中。礦徒嘯聚,出沒不可蹤。公為設防禁伏,迄不敢肆。撫署寓蘇公至酌列郡道里均處改建于句曲,會詔雪靖難死事諸臣,公為建表忠祠于金陵。宋忠臣楊公邦義,吉水人也。舊祠墓在江寧,其後祠存遺址而墓堙久矣。公為訪民間得其墓,表章之,又復其祠。其篤意忠義類此。

丙子冬,陞南京大理寺正卿,辭,不允。先是,為鹽徒事與御史奏異,同科臣參劾。公既辨明,有詔轉北大理寺卿。上疏乞罷温旨,不許。公曰:“主上恩意渥矣,然吾義不辱。”遂堅不出。初吳有伊郎中者,故病風,常持刺候謁;閽者懼其失言,弗為通;公竟未知也。伊乃銜公騰謗,而他不樂督公賦者和之,當塗浸聞不平。公反懼傷伊,貽書解之。聞者益服公之雅量,然終不免論者之口自伊始也。

公歸,杜門南村都中。自元輔以下屢書督行,皆未答。曰:“身隠矣,焉用文之?”先是,公念豐邑歴科七未有薦者,或請易學宮,公居南大理時即捐金百,以助修改。既歸,則專力改建而觀其成。

公孝友出天性。方年十六時,坦翁搆味琴樓成,輒搦筆題其壁曰:“睦内睦外之志,矢死不朽。”翁笑曰:“子異時其衣德吾門乎!”公事父母養生送死,事諸兄推産讓居,亡論已。自坦翁以上,至高王父葬不吉者,公必為卜吉兆、厚棺斂而改厝焉。諸兄有不吉者,改厝如其祖父。從子有不能婚嫁者,公為擇婚嫁,資必腆。其諸從以逮族之疎遠,資雖有差,然無不食公之德者如其從子。姑之子孫,太夫人之子孫,内家之子孫,與其密友之子孫,資雖有差,然無不食公之德者如其諸從。鄉鄰有慕義者、力詩書者,掖之;寒餓者,周之;喪者,助之;急難告者,左右之。四方士挾一藝者,苟可用情,無不厭其意;通邑有利病,苟可言,無不盡言;而視鄉鄰與通邑四方如其家族。蓋公夙見良知之體通乎天地萬物,而偉度足以勝之,長才足以達之,敏識足以鏡之,勁節足以樹之,乃至治劇應猝,荷艱力重,當其遊刃,曾不動色而恢恢有餘地矣。彼世之沾沾煦煦、僬僬瞡瞡、銖稱寸量、自以為得者,非其儔也。故其際于得失利害崇下,一不足以滓胸臆而易眉宇。

予與公鄉國悦慕篤矣,而綰結則在京都。當時海内凡四五君子者,咸以講學論文莫逆,然咸推轂公,浸以公之廓落好善,固今文武濟時偉丈夫也。蓋在相國亦云,公嘗貽示與相國,往復書牘,彼已皆報主大義。讀之,可見一時之相與者非苟而已也。然而予且快公之歸,将與公薖軸林端,淬礲末路,究斯學之大歸。石蓮、雪浪之區,青原、白鷺之刹,俟公舊矣。孰謂天不弔憫,乃一疾而奄忽其逝,豈誠吾黨寡倖,末世薄祜,俾瑣瑣者延,而獨殱此哲人也哉?

文章之弊久矣。名賢反古,濟濟麟麟,然獨師匠《史》、《漢》,而刻意劌心,雕鏤模擬,其極至盜哭為悲,借笑為歡,而非其中心之誠然。公每嘆其為中古影子,曾未探六經之緒,而窺道法之所由來。惟公咏歌必本性情,論議揆自道法,絶不屑屑于雕鏤模擬,而雄渾與質厚並至,倬鑠與縝密交見,若無意繩削而自中其度。其友曾中丞于野評公文出天才,非人力易致,豈不信哉?

公家食時,喜邑之陽山,遂著《陽山賦》,題其詩曰《陽山詩稿》。後在南畿愛句曲 華陽之勝,既以更號,乃裒其詩文若干卷、奏議若干卷,總題曰《華陽館稿》。姑蘇兩王公叙之,皆極推高擬古作者,是豈今之譾譾然縳步秦 漢而違己失真者之可言哉?予嘗括而論之,九萬之翼,非鸒斯所望;重溟之淵,非溝澮所擬;此公之高大不可以小局小知追也。銅爵騰都越國,而以之捕鼠則詘;龍淵斷蛟剸犀,而以之羞臛則左;此公之高大所以不得于小局小知昔也。嗚呼!公無憾矣!

公娶郭夫人難子,乃以仲兄次子瑜後之。瑜初娶藤田 寧氏,繼東湖 劉某女。劉號澄湖,即公所作《澄湖記》者是也。副室艾源 艾氏、高郵州 郭氏,又許氏、李氏。艾生子二,珝娶聶祠部女,玘娶永新 劉知事女;女一,適廬陵 習修撰季子某。郭生子珽,聘廬陵 賀春元某女。許、李子俱殤。孫一某,珝出,聘湯春元某女。女孫一,瑜出,嫁為郭奉常冢孫某之配。公生正德甲戌年月日,終萬歷戊寅十月朔日,得年才六十有五。公適寝疾,而予猶幸造而執别也。予曷忍無言?瑜、珝等卜葬公于某山某原,将以某年月日襄事,又以使來督為言,乃為次第公之巨節顯行著之篇,其細且隠者未逮也。以為世之元夫碩哲,必有與公應者。是故挈其大而細可推,發其顯而隠可覘,而予亦無竢更僕數也。謹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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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字左“衤”右“斂”。

[2] “□”字左“衤”右“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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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8 发表于: 2016-02-20
请问衡庐精舍藏稿中有金陵三胜纪略序的全文吗?

只看该作者 109 发表于: 2016-02-27
      金陵三勝紀略序

       夫覽觀方輿纂圖列勝此愽綜者為稽而已而非以為遊也登躡崇幽抒詞掞藻此遊觀者為適而已而非以為道也是故君子苟渉乎道則遊非遊矣舂陵古稱山水之域其大者若九嶷舜陵其次濂溪月巖稱三勝萬厯改元孟夏予掔二三子從湘源謁濂溪窺月巖濂溪去州舍許去元公廬不里許泉汩汩從石出相傳元公濯纓其下月巖又去濂溪舍許巖闢東西雙闕中空洞透天圍不啻百十丈遊者從西入視之類月下東入為上踞中則中天矣予行四方探陟有年未覩有若斯殊勝者也遂偕二三子留宿嘯歌不能去已而州大夫出三勝紀畧請序予披誦顧二三子曰為此編者其亦有鄉道之心乎昔者精一之㫖發自虞舜曠数千年闃乎寥寂無欲學聖之㫖又發自元公夫無欲精一之門也學不從無欲而自謂能入道者誣矣誣矣二三子識之而况舜之藏元公之生咸不越封内山川之靈疑若有屬今州大夫編次得之是豈為稽與適而已哉不然自三勝而下澹岩稱稀於天下矣大夫曷為其絀之也二三子識之于是予與二三子為九嶷之期别大夫而序以遺之大夫羅某銅仁人其先出予鄉之清江二三子蔣論曹學參全州人周鳴球羅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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