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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地情结]从婺源到东莞,怀揣武侠梦的老爸的成长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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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 发表于: 2016-11-17
作者:广东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 胡亦文
    本文在第六届全国青少年历史记录大赛中获得高中组二等奖,作者是广东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胡亦文。原题为《双城记》。
    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学者熊培云这样说。
    几乎每个岁末,除夕的前几天,收拾好东莞的家,爸爸就把我们一家连同行李塞进车子。许多年前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2007年我的双胞胎弟弟出生后,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五口,有时候还要捎上一起回家的亲戚,爸爸换了一辆牛高马大的越野车。“人口增长啦!轿车空间太小,以后要换中巴啦!”爸爸满面喜色地开玩笑,话语中似乎满是生命延续的喜悦,尽管他的年龄与“儿孙绕膝”之类的话还很不相称。
    上高速,到惠州,过小金口之后,一路向北,全程1080公里,对这段路,我都蛮熟悉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江西婺源,爸爸的老家,17岁之前,他没有离开过家乡。而我,6岁之前,也在这里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每当这个时候,我常常想起熊培云的那句话,我想我应该是幸福的,我有故乡呀,我不用去寻找天堂。几乎每年一次,在两座城之间,从南到北,疾奔。

    我曾经对“我从哪里来”这个命题充满好奇。
    现在,我们一家是户籍意义上的东莞人。爸爸来自江西婺源,妈妈来自湖南江华,那里是一个瑶族的自治县。我的出生证上显示,我的出生地是婺源清华医院,就在爸爸的那个镇上,弟弟们则是在东莞的东华医院出生。而我和弟弟的民族都是瑶族,这是我经常容易忽视的标志,因为家中丝毫看不出和其他汉族家庭哪怕一丁点的不同。其实就算在湖南江华外婆家,我去过好多次,发现也没什么民族特征。爸爸说,其实现在好多少数民族都汉化了,压箱底的民族服饰只是节假日才穿出来作秀。
    或许身份证号码能够透露一些生命的最初痕迹,爸爸的号码是“362334”开头的,妈妈和我们三个孩子是“431129”开头的,在一个生命呱呱坠地之后,TA被取了一个名字符号,这个符号被上到某个行政区域的户口本上,于是TA又得到了一串数字符号,这串数字是唯一的不变的相伴终生的,如同TA的胎记,随TA走南闯北,或穷或通,直至归尘归土。
    我从哪里来?生命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

    头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这是古徽州的一句民谚。婺源在1949年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属于安徽徽州管辖,这里地少人多(所谓“头世不修,生在徽州”),自古以来年轻子弟便崇尚走出去闯世界(所谓“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纵横中国商场几百年的徽商便发源于此。
    1975年,爸爸出生。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大哥,作为家中的老幺,他自然能够得到更多的关爱。爷爷是个漆匠,在那个年代属于轻工业系统,吃的是“商品粮”;奶奶则是一个标本式的中国农民,在分田到户之前,每天忙着到生产队挣工分。就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庭,爸爸居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农村少爷般的日子。
    “主要是兄姐多,大家宠着我,不用我干活,五六十年代那种饥饿的经历我没有,吃饱穿暖肯定是没问题,并且比当时一些同龄人家还好些,不是我们家有钱,而是爷爷做手艺有些活钱,他舍得为家人花钱,没钱存的。但要说那个年代的物质和精神有多么丰富,在一个小镇上,普通人家,那是不可能的。就中国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其实都是匮乏的。”爸爸这样说。
    爸爸是那种逆反心理很强的人,少年时代尤甚。他的语文很不错,但数学和其他理科一塌糊涂,他自知高考无望,后来干脆放弃了。少年却又有诸多幻想,且自视甚高,他想写小说,想一鸣惊人。他构思了一个很敏感的题材,用他的话说“写出来振聋发聩的那种,可媲美《麦田里的守望者》”。他觉得自己还是灵感不够,于是盲修瞎练起气功来。上世纪80年代中国出现过一股气功热,似乎一夜之间神州大地上出现了许多特异功能的奇人。90年代初期,这股气功热还没完全消退,十六七岁的爸爸沉迷进去了。他和罗大佑《童年》里的歌词描述太像了,少年时代的他非常喜欢探究这些奇人异事,初中时他就看南怀瑾的书了,当然很多都看不懂,但他还是兴致勃勃。爸爸后来告诉我,他当时练的功叫“形象益智明目功”,这个功法据说练成后可以治疗近视眼,并且理解力记忆力大增,可以做到一目十行。爸爸很早就近视了,他说当时觉得这个功法简直就是为他开发的,太好了,于是功课都懒得做了,一有空就练功,不怕,反正功练成后那点功课几下就搞定了。我听后差点没笑得岔过气,说老爸你当时怎么那么幼稚无知呀。爸爸说别说我,当时好多大科学家都相信呀,那种环境下,你真的会相信人体有无限开发的可能,你真的会相信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爸爸最终没练成特异功能,没找到他想要的灵感。他不甘心,高二时,他决心去九华山出家做和尚,寻找高人指点。大概是武侠中毒太深,他总觉得高人要么在庙里,要么在道观,俗世之中,只是肉体凡胎的芸芸众生。至于为什么要去九华山,因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中,离婺源最近的就是九华了。他偷了家中的一个定期存折作为抵押,从同学那里置换了一百来块现金(爸爸当时读的中学就在自己镇上,他是走读生,学校还有许多外乡的住校生,都会带些现金和各种干粮在身边),那位住校的外地同学还把一周的干粮送了给爸爸。他给家里写了一封诀别信,准备第二天凌晨逃跑。当时困扰他的是不知道如何去九华山,他最远的地方只去过30公里外的县城,身边的同学也都一样没出过远门,那时候小镇上还没网络呢,这种事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去问路线呀。深夜,爸爸躲在自己房间研究地图路线,突然爷爷破门而入,劈头盖脸朝他打去。爸爸说那是他被爷爷打得最重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毕竟,他也快成人了。原来爸爸的诀别信被我三姑(就是爸爸的三姐)看见了,她发现事情不妙,赶紧告诉了爷爷。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时代的少年都曾经有过一个离家出走的梦想,但实践过的人应该很少,爸爸实践过,只是在出走的前一个晚上,被截回了。他早已是一个问题少年,多一个问题,也没什么。
    爸爸有次和我聊天:“亦文你能正常成长到现在我都很满足了,不像我少年时代那样叛逆多事,嗯,还是女孩子好养。其实我当时即使真去了九华山做和尚,也是短期和尚,什么特异功能,后来看几乎都是骗子。还是滚滚红尘好呀,做一个正常的人就好啦。”爸爸哈哈大笑。
    1992年邓小平南巡,全国掀起了新一轮改革开放的浪潮,许多人对经商致富产生了无比的热情。社会风潮也吹进了校园,那时爸爸读高中,他和一些同学经常讨论这些事情,加上一些辍学出去混得不错的同学不时来校园显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爸爸早就蠢蠢欲动了。出走梦碎后,他默默无言地混着日子,终于熬到高中毕业,迫不及待地直奔东莞而去。为什么选择东莞?爸爸说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因有同学和三姑可以投靠呗(三姑先一步来了东莞打工)。除了必要的行李,爸爸还还带了一本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那些年,都说“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区域发展极不平衡,内地大量的青年男女一股脑地涌向珠三角。
    当时婺源还没开通火车,爸爸坐长途班车到浙江衢州,然后从衢州挤上从南京西开往深圳的绿皮火车。这种火车我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爸爸说就一个字“挤”,似乎全中国的人都挤到火车上来了。等到颠簸二十多小时到广州站后,他发现最挤的不仅是火车,还有广州站,不仅挤,而且乱。他稀里糊涂地被拉上一辆大巴,到了东莞总站,一下车就被一群摩托佬围住了:“冰斗?冰斗?灰冰斗?”(粤语“哪里?哪里?去哪里?”之意),爸爸出来之前还是学了几句常用语的,这几句他懂,便说去寮步(三姑那时在寮步一家手袋厂打工)。摩托佬开价了,有说25的,有说20的,爸爸还价说5块,因为他在来东莞的车上打听了一下,去寮步公交车3元,他想搭摩的5元应该够了吧。那群摩托佬发出一阵嘘声,“呼”的一声调转车头跑了。但有一个摩托佬没走,他愿意搭爸爸去。于是爸爸上了他的摩的。摩托佬将爸爸带到一个地方,说前面查车不能过去,要自己走过去,反正目的地也没多远了。爸爸付了车费,越走越觉得不对头,后来终于在路边的一个工棚里看到三个小伙子,一问才知道被骗了,这里根本就不是寮步,而是附城(行政区划相当于现在的东城)的郊外,他完全迷路了,只好求小伙子帮忙带路。三个小伙很不错,帮爸爸拿行李,抄近路送爸爸到车站,一直送上去寮步的公交车才离开。爸爸只知道他们是湖南人,从此爸爸对湖南人一直心存好感,妈妈是湘妹子我想多半与此有关。
    爸爸说,和上世纪90年代中期对比,看到今天的民工荒真的觉得恍若隔世。那个时候对于没文凭没技术的男青年而言,找份工作很不容易,能用女工的,绝对不用男工。他曾经步行20多公里去借钱,却被告知要找的人已经离开;他曾经因为没办暂住证被治安队抓去,铐在柱子上十多个小时;他曾经天桥底旧厂房栖身,早上醒来发现钱包被偷了;他曾经几个月身无余钱,每餐只能去云吞店赊一碗一块钱的云吞果腹……他说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在初到东莞的那几年吃透了,只是再艰苦,都没想过打退堂鼓。《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面有一句话始终激励着他——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夜晚,看着对面万家灯火,我坚信:终究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窗亮光。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是那个时代风靡一时的留学生文学,基本上是作者周励的自传,说的是作者从上海去美国纽约闯荡的传奇故事。爸爸现在一点都不喜欢看心灵鸡汤和成功学,但他一直认为阅读必须和当时的年龄、处境相匹配,年轻人还是应该打打鸡血的,尤其是在你身处逆境的时候。他好几次推荐我阅读这本书,我想当时他应该从这本书中汲取了不少力量。
    爸爸其实很爱读书,也很上进,只是他的学生时代有点懵懵懂懂,也很异想天开,便与校园决绝地告别了。在工作比较稳定之后,他参加了自考,坚持了几年,最终拿到了中山大学的文凭。
    爸爸曾经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按说业务只需要联系客户拿到单就行,设计和文案公司都有专人负责,但爸爸每次都会自己拟一份文案,然后和专业文案的稿子一起交给客户做选择,客户居然大多数会中意爸爸的文案。这让爸爸很高兴,他知道了自己的实力。
    后来他凭借自己的方案做成了当时公司最大的一单——一个10万元的平面广告。这个客户的钱是出了名的难收,但爸爸还是想办法让对方同意按期付款了。一天爸爸去送发票(这种数额的款项都是转账的,一般都是付款方见票之后再转,之所以亲自去送而不用快递,大抵也是借着送发票的机会去和客户套近乎吧),到了客户公司,没想到对方财务立马搬出一堆现金给爸爸。爸爸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却一点也不慌乱,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里面不会有假钞吧?于是他坐了下来,一叠一叠一张一张数了起来,对方财务见他不时用大拇指去沾口水,便端来一碗水放他旁边。大概用了半个钟,他终于点完了,说没错,都是真的。对方财务一直笑着看他数钱,她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吧——这种钱都是银行直接取出来的,有谁会去真数呀,就算真有一两张假钞混在里面,人工岂能点得出来。爸爸后来告诉我,数完10万现金的感觉是:右手拇指肚麻了。
    当爸爸提着10万现金到公司的时候,上下轰动了。老板大骂财务,说万一业务员起歹意把钱拐跑怎么办。因为上个月就有一个业务员拐走了几千块钱。爸爸笑笑说放心,这点钱入不了法眼。虽然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但其自负与抱负已可见一斑。这笔业务爸爸的提成7000元,他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机,诺基亚5110。
    那一年是1997,香港回归。三年后,我出生。

    爸爸后来遇到了妈妈,一所医院的护士。1999年9月9日,在那个很美好也被追捧得很俗气的日子,他们打了结婚证。当时双方家庭的条件都不算好,一切从简,连婚纱照都是后来补拍的。
    那时他们租住在一个简陋的房子里,妈妈已经怀了我。一个晚上,电闪雷鸣,妈妈躺在床上,忽然感觉有个异物掉在腿上,痒痒的,赶忙叫爸爸。爸爸跑过去一看,天呀,原来是一条大蜈蚣!从已经腐烂的天花上掉下来。爸爸拿来两根筷子夹住蜈蚣,用打火机去烧它,看着蜈蚣在火苗中痛苦地乱舞,直到发出一股股焦味。
    爸爸说当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想把世界燃烧,人穷厄时,谁都来欺负你,连蜈蚣也来找你麻烦。那一夜,爸爸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在30岁之前,在这个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车子、公司!
    分娩前一周,爸爸带着妈妈回老家,依然是绿皮火车,只是这次他们买的是卧铺,不挤。在车厢上,一个小男孩指着妈妈的大肚子:是妹妹,是妹妹。妈妈说真准真准。车厢里一阵欢笑。
    21世纪的第一年,在婺源,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来到了人世。爸爸当时陪着妈妈进产房,看着我离开母体,他后来和我说刚出生的时候真丑,像个老鼠,眼睛一只睁一只闭,吓了一跳,以为是个独眼龙呢!直到后来看着自己的女儿越来越漂亮,才知道女大十八变所言不虚。
    过完年后,妈妈要回东莞上班,奶奶后来和我说,当时妈妈是一步三回头:“苗苗(我的小名),妈妈要去打工啦,不能给你吃奶啦,不能陪你啦……”爸爸在车站送走妈妈后,过几天他也要去温州了,那时他想去温州寻求发展。临出门前,他默默地注视着襁褓中的女儿,女儿还小,不足三个月,安静地睡在摇篮里。摇篮下面放了一个火盆,暖暖的;摇篮上面挑起一个撑棚,批了一张土彩红布,红色映照在女儿娇嫩的脸蛋上,煞是好看。他差一点流出泪来,忍住了。奶奶眼圈红红的,对他说:“放心,苗苗交给我们带,放心。”
    爸爸去了温州。2月14日,情人节,这一天晚上,他在温州东方学院对面的一家小店里,一个人喝闷酒。想起弱妻幼女,有情人无法团聚,一家三口竟然分隔三地,不禁悲从中来。那天他一个人喝了一斤52度泸州老窖,踉踉跄跄回到住处,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
    他想,属于自己的那一窗亮光在哪里呢?

    没多久爸爸就回了东莞,好运开始眷顾他。之前发表的一些文章派上了用场,他进了广州一家报社做记者,负责开拓东莞市场,很快就做出了优秀的业绩。
    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报社,参与创办了一家区域性的行业报纸,出任执行主编,同时成立了自己的传媒公司。他的才华和干练充分发挥出来了,一手写新闻,一手搞经营,带着一帮人冲锋陷阵,一年多就做得风生水起。他实现了自己的誓言,30岁之前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和公司。在这个城市,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窗亮光。
    那个时候我3岁,在此之前我没记忆,3岁到6岁间的事情我大多记得,我依然和爷爷奶奶在婺源生活,但每个寒暑假我们都会来东莞和爸爸妈妈团聚。现在想来,爷爷奶奶那是在逐步做“移交工作”了。我在婺源读了一个学前班,然后来东莞正式读一年级,爷爷奶奶陪着过来,等到我和爸爸妈妈完全熟稔之后,他们顺利完成了“移交工作”,回老家养老去了。我至今能够说一口还算流利的婺源话,就是6岁之前在婺源打下的功底。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已经读初一。这些年我都会在爸爸的督促下,按时和爷爷奶奶通电话。每个春节,爷爷奶奶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过年。
    这一年,爸爸频繁地往返于东莞和婺源之间——爷爷患了肺癌,且到了晚期——这种病,经常一发现就是晚期。爸爸是至孝至情之人,他尽了最大的力量照顾爷爷,爷爷最终还是去了。爸爸后来写了一篇纪念文章《父亲的命单》,读来让人潸然泪下,其中几个段落,更是让我肝肠寸断:
    10月17日,我独自一人驾车,驱驰两千余里,再度返乡,车尾箱是一台轮椅,父亲已经无法站立。
    我在父亲房里安了一张简易小床,晚上守夜就在这里打盹,整夜无眠。每次扶他上完厕所,或是帮他按摩之后,他都会礼数周全地说声“难为你啦”。一霎时百感交集,我仿佛在一个浓缩的时空里感受生命的新陈代谢——6岁时我出麻疹,也是睡在这张有些年代的木架床上,父亲寸步不敢离身;祖母去世时也是在这张床上,那时我不在家,想必父亲也是如我这般送走了祖母。
    这次我才深刻体会到,所谓孝,就是折磨,直折得身段柔软,磨得心境锃亮,一个孝子贤孙,才可初具轮廓。除了需要财力和时间,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体力活。但无论你如何无微不至,痛依然在那里,在他身上,你无能为力。
    这是我们父子最后的相处,四十九天,刚好一个满七。
    ……
    当天晚上,按习俗我和大哥要睡在父亲故去的那张床上,大概是不能冷落了逝者的意思。床褥当然早已换过,屋里依然弥漫着香火的余味,乡间的冬夜黑而冷寂,偶尔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彷佛有人从床前走过,引来几声狗吠,划破漫漫长夜。
    四十九天汤水侍奉,四十九个不眠之夜,在陪伴父亲的一个个夜晚,我曾经想能够睡个囫囵觉该多好。现在,我可以了,他再也不会叫我抓痒,再也不会叫我扶他上厕所了。然而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悲伤却从胸中涌起,他再也不会叫我了!四十九天的种种细节一股脑地浮现出来,那天我可以为他抓痒抓得更好些,那天我的语气可以更好些,我细细地咀嚼回放,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我用被子蒙住头,泪水奔泻。
    我知道村坊邻居对我们兄弟的行为早已不吝溢美之词誉为孝子,我也知道按世俗标准我们确已做到了无可挑剔。但在这个冬夜,我躺在父亲的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余温,萦绕我心头的却是,对自己这四十九天里每一个细节甚至念头的锥心剖白,我当时为什么没做到极致的好?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苛求才能平复一个事实:父子一场,今生缘尽,父亲,是真的走了。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奔丧的那个清晨,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弟弟从东莞赶到景德镇,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爸爸从婺源开车来接我们,雾气太大,高速都关闭了,他握着方向盘在大雾中小心翼翼地前行。到了家里,悲声一片,我们跪倒在爷爷的灵前。我想起我在老家做留守儿童的那几年,他是那么地宠爱着我,仿佛还在昨天。
    爷爷是在2012年走的,冬天。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仿佛一夜之间,报纸似乎已经成了落后的代名词,现在大家都看电子版了,还有谁看报呀。我从爸爸口中不时听到某报停刊的消息,虽然这些消息离我很远,但我知道离爸爸很近。
    爸爸其实是很有危机感的人,他早就意识到趋势不可阻挡,只是转型并没那么容易,他尝试过几次,没成。
    煎熬几年,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多了好多。只是他依然自负,也依然有抱负,他不甘。
    有一次他和我说起2003年的孙志刚事件——那个大学生因为没有暂住证,在广州被治安队员抓去收容所,活活打死。事情经《南方都市报》报道后,轰动全国,这起事件直接促成了中国收容遣送制度的改革。爸爸初到东莞的那一年也被治安队抓过几次,原因是没来得及办暂住证,他还好几次去营救被治安队抓了的老乡。“给钱就放人,黑暗得不得了。”说起这些他至今难掩怒气,“我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都曾经是孙志刚,只是命硬,熬了过来。想起以前的那些苦日子,现在有点困难,不算什么!”
    爸爸是坚强的。他出身草莽,但有思想力,也有执行力,他总是相信明天会更好。

    又到年末,我已经读高一了。爸爸又要带着我们一家回婺源,过完年,大概初八初九,最多到元宵,我们返程东莞。好多年了,我们在两座城之间奔驰,中间那条粤赣高速,好似一根扁担,一头挑着故土,一头挑着未来;一头挑着“中国最美的乡村”,一头挑着改革开放的前沿热土。爸爸说,我们就像一颗颗普通的石子,虽然渺小,但够硬够强,我们冲州过府,奔袭千里万里,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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