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別集類/明洪武至崇禎/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九
欽定四庫全書
衡廬精舍藏稿巻二十九
明 胡直 撰
雜著
博辨上
弟子問於胡先生曰孔子之亟稱博學也何哉胡先生曰博乎哉博乎哉知博者希也夫伏羲所謂聖非以結罟網立庖厨而稱也軒轅所為靈非以敎熊羆推神策而擅也神農所為神非以察百藥斵耒耜而號也夏禹所為智非以製橇檋沉金匱而名也周公所謂才非以造指南立土圭而推也孔子所為至非以對羵羊識專車而謂也彼其所以聖所以靈所以神所以智所以才所以至則有歸也孔子教人以博學明也他日語多能則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語多知則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語人以博而不自與博孔子非故也彼其所以學所以博則有歸也今夫人性一也故兎罝野人可與上聖同腹心才質殊也故巖廊上聖不得與匹夫争技能是故大撓造甲子蒼頡立書力牧著兵法羲和明日月胡曹製衣服奚仲作車輿禹專水土稷任稼穡夔樂夷禮契教陶刑皆終身不易其能能者非侈而不能者非詘也誠以才質殊而實用顓也其在後世若后羿之射王良之御師曠之音郢匠之斤各不易業非不欲易也以之易業則顛其藝大夫種之治國蠡不知也范蠡之治兵種不知也子房之運籌决勝淮隂之戰勝攻取齡之謀如晦之斷各不易用非不欲易也以之易用則顛其國昔者樊遲之在聖門請學稼曰吾不如老農請學圃曰吾不如老圃子入太廟每事問夫農圃之役太廟之事孔子且不能兼知况學者乎子思子曰雖聖人有不知不能此非獨才質殊也勢力弗兼也而後之儒者惑窮理之誤訓則謬悠其說曰一物不知儒者所耻夫旣耻一物之不知也於是焉騖知所不能知騖能所不能能騖兼所不能兼辟之臨海筭澌而欲以窮源登嶽辨枝而欲以探本非獨失其源本其疲天下後世不可竟也天文地理古之人有布筭者要多出于偏長專家而君子難強焉世儒者曰聖人仰觀俯察吾何獨不然不知此觀察者非聖神弗能也故惟伏羲而後能仰俯觀察窮極象數吉凶與民同患不然者則一毛千里矣唐一行之厯法得之國清郭景純之地理受之錦陳圖南數學傳穆伯長以逮堯夫象學傳种放至范諤非獨受者弗可以強雖授之者亦弗以強之人而宋之蔡元定之徒必欲強知之強能之而又強兼之豈不左甚矣哉始元定以天文傳諸其子載諸書傳既自謂得之人莫有非者矣明興高皇帝軍中置表乃歴騐書傳天文之謬亟語羣臣改削蔡傳劄示天下學子無蹈其誤又嘗閱宋龎元英記元定與鄉人卜壠咸繆鄉人至作詩刺譏之然則元定之天文地理亦何殊於見夢中之蕉鹿而晝訟于官家者也夫夢蕉鹿非誣也然而以夢求則不可執而訟矣此奚獨元定哉叅同契者漢魏伯陽所作火記之亞篇也雖假諸易卦而義實不貫不註可也晩宋儒者必為較釋而托諸鄒訢至令丹家者反譏其失天之為體也尤不可推測求也宋儒者或言如弓或言如盖或言如磑或言如卵而皆未可知晩宋儒者必曰有天殻吾未知殻之外又孰物也亦孰從而覘知之也嗟乎宋儒者何其好愽哉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若宋儒則幾於不知為知矣雖然俾宋儒者誠知之則亦可謂博物而未可謂博學也當春秋已貴博其著者左史倚相子産叔向然三子者治國不倚于博漢臣博者稱司馬遷東方朔劉向揚雄方朔至能辨刼灰識畢方事涉竒晉臣博者稱束晳杜預郭璞張華華能識寶劒之氣明銅山之崩辨龍鮓之色審石鼔之扣記然石之異認海鳬之毛事浸竒唐臣博者稱虞世南成式杜佑賈躭躭能兼曉隂陽象緯醫卜居相位時民有失牛者叩之馬上躭發笥推盤知牛所在有病蝨癓者卽知龍水之為療又知枯井藏書事尤竒又有人主者石書輒乙其處又有曰讀書萬巻猶有今日至于辨食苹之非藾蕭識跳脫之為腕釧之數君臣者可謂博矣然而以議道則荒以窮經則賊以制事則繞以修詞則靡曽何補於是非之實理亂之原莊生所謂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拇於手者樹無用之指此後儒者之為博也雖然使數君臣者誠用之則亦可謂博物而未可謂博學也夫水一也而㬰児易牙辨味淄澠陸鴻漸則能辨江水與南零水之殊一斛之中孰首孰尾乃李賛皇亦能之賛皇辨江表水與石城水咸不爽此皆為異然猶以口飲而别之也若鴻漸飲茶知為勞水所烹此尤為異耳之數子者之於物博矣然亦未可謂博學也漢眞蒐曹元理數人者咸稱名博達一日陳廣漢謂元理曰吾有米二囷忘其碩數子為吾㑹之元理以食箸十餘轉曰東囷七百四十九石有竒西囷六百九十七石有竒後果覆如其數已而元理復筭廣漢資業甘蔗廿五區應收一千五百卅六牧蹲鴟卅七畝應收六百七十三石後皆覆如其數又有用勾股法筭南北極曰相去不踰八萬里又云東西南北相去二億三萬餘里自地至天半八極之數又云地去天八萬一千三百餘里又云日去地常八萬里之數子者之於物之於天地博矣然亦未可謂博學也
博辨下
曰夫子所稱博學豈異是與曰夫子所稱博學言無適非學也彼誦書考古博物洽聞特學一事耳而非言博學也子不聞夫子無行而不與二三子公明宣從于曾子無所不學知夫子之無不與公明宣之無不學則知博學矣語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曰出門如見大賔使民如承大祭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曰言忠信行篤敬立則見其叅于前在輿則見其倚于衡曰視思明聽思聦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學如是何其博也記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曰立如齋坐如尸曰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顔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徳色容莊曰學之為父子焉學之為君臣焉學之為長幼焉學如是何其博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賜倦於學矣請息事君子曰詩云温恭朝夕執事有恪事君焉可息哉然則願息事親子曰詩云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事親焉可息哉賜願息于妻子子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妻子焉可息哉賜願息于朋友子曰詩云朋友攸攝攝以威儀朋友焉可息哉賜願息耕子曰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榖耕焉可息哉然則賜無息乎曰望其壙臯如也嵮如也鬲如也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夫以事親事君至于妻子朋友耕稼死而後已學如是何其博也若夫讀書考古博物洽聞特學一事耳而未可言博學也曰若是則夫子言博學足矣乃又教顔子曰博文約禮何也曰文者學之事也至不一者也故稱博莫非文也則莫不有吾心不可損益之靈則以行乎其間者禮是已禮至一者也故稱約苟不約禮則文失其則雖博而非學矣子知約之為博也而後知孔門博學旨歸也此不可不辨也曰若是則散之視聽言動者博文也存之勿非禮視聽言動者約禮也夫子示顔氏為仁之目其卽博約之訓乎曰然曰約禮則約矣然而出門使民與執事之敬也居處之恭也與人之忠也終食與顛沛造次之仁也言行之忠信篤敬也視之明聽之聰色之温貌之恭見得之義也富貴貧賤患難夷狄之行也父母之親君臣之義長㓜之序也妻子之刑朋友之儀播穀之勤也亦若是乎其燦燦弗一也而亦謂約禮可乎曰子以謂是燦燦弗一者果自外至耶抑亦自中出根於人心者耶曰疇弗根心者矣曰子以為人心之燦燦弗一者必有宿貯分具候時位而出耶抑亦其靈則至一者無有宿貯分具隨時位而出耶曰疇弗出靈則至一者矣曰若是則謂非約禮可乎故曰苟不約禮則文失其則雖博而非學是故有是文則有是禮非文外禮内也博之文必約之禮非博先約後也子欲知禮乎請詢子之靈則
明中上
弟子曰學有至乎胡子曰有之靈則至也曰靈則奚謂曰堯舜之執中是也雖然子不求道心之微又烏識所謂中
曰心一也曷為有人心道心之異曰心之宰性也而形氣宅焉是故心之動也宰于性不役于形氣是為道心道心故有者焉役于形氣不宰于性是為人心人心故無者焉道心則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是也人心則所謂感物而動性之欲是也曰曷以見微危之異曰道心者以其無為為之者也無為者其止若淵其行若雲子思所謂不睹不聞孟子所謂不學不慮是也微不亦甚乎以是知其故有向非故有則烏能微人心者以其有為為之者也有為則其動如波其行如驟抑詩所謂愧于屋漏孟氏所謂行不慊心是也危不亦甚乎以是知其故無向非故無則烏有危曰精一何居曰微哉道心弗以人心曰精弗以人心二曰一弗弗二則内無偏倚外無過不及中不在斯乎故曰允執厥中是故外執中語學非堯舜學旨也外道心語中非堯舜中旨也曰允執之中與未發之中同乎曰未發之中中也發而中節之和亦中也焉弗同與中庸之中同乎曰發而中節焉弗中庸亦焉弗同與易之天則書之皇極詩之帝則記之天理孔子之矩曽子之至善同乎曰焉弗同與約禮之禮同乎曰焉弗同
然則世儒所稱至當同乎曰世儒所稱至當非不同也世儒睢睢焉索至當於物者非同也夫心盡則天下無逋性性盡則天下無逋理理盡則天下之物從之矣豈反假物哉而世儒者必曰一物而窮一理一理而求一當方其見一物一理也則雖有萬理萬當而弗之顧也方其守一理一當也則雖有非理非當而弗之恤也其去至當也朔越矣子弗觀慈母之為鞠乎時飢時飽時凉時燠時懌時咈時燥時浴時其寢處時其唲嘔時其衊作而溲溺之晨夕抑搔出入顧復慈母之愷施而曲中者豈索物而得哉彼其為處子也身不敢離閫閣口不敢齒兩髦雖有姆母焉詢鞠子然而鞠道靡不當者其天慈必至者性也故曰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逺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葢言性也苟得諸性則雖億萬其感億萬其應億萬其當而億萬亦一也其疇能二曩所謂盤盂甕盎池沼淵谷江淮河海之日莫非在天之日之所括者是也故曰天下殊途而同歸一致而百慮性一之也雖然世儒區區特小當耳焉識大當旣未識大當又焉知變當
曰何謂大當曰古之為君者以和萬邦行海宇至鳥獸魚鼈咸若為大分以天下得人為先務而它未皇焉此大當也古之為臣以天下飢溺為已飢溺以君不堯舜一夫不獲為已辜而他未皇焉此大當也古之為子以悅志為善養以立身行道全生全歸為無忝而他弗皇此大當也古之為師以學不厭教不倦為分以得天下英才教育為樂而它未皇此大當也古之為士以仁義禮智根心生色睟面盎背四體不言而喻為所性之存而他未皇此大當也故古之儒務當其大當以該其小當雖有小弗當弗暇恤也今之儒務當其小當以拒其大當雖有大弗當弗暇問也審如世儒之論摘其小以刑其大則堯舜元聖鮮不為闕行湯武明王鮮不為逆節伊周鮮不為䟦扈孔孟鮮不為遊說之數聖人者將被之以大不韙之名而不可辭而況其下乎嘗試觀之堯使二女降于一夫則姊妹之倫凟以天下讓舜則宗廟之享易丹朱傲慢而不能化則穀子之效凉伯鯀圯族而不能辨則知人之哲矇堯且不得匹於時君世辟而又況其下乎然而堯之必為此者何也堯固以天下得人為大當而穀子則有命焉不可得而強也傳曰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語曰銖銖而稱至兩必差寸寸而度至丈必謬此世儒之為當也溺於小故也曰何謂變當曰子弗觀之雨暘水火天地且不能操其變也而何獨必于人古今大變聖人不能操而禦也久矣然一日一夕小變億萬不啻雨暘水火之不測聖人又烏能豫逆其倪豫射其形而懸定其當哉故曰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又曰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虚唯變所適不可為典要曰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當斯時也聖人曷當聖人亶知其當吾之道心雖億萬變而中常執矣聖人曷所將迎於其間哉天下非小物也死生出處非細故也而唐虞以禪夏殷以繼聖人非必欲異也唯其天微子以去箕子以奴比干以死伊尹以五就湯桀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聖人非必欲異也唯其仁孔子一身仕止久速非必欲異也唯其時易詩書禮春秋非必欲異也唯其經三王不相襲禮五帝不相沿樂非必欲異也唯其中且和忠質文也殊尚貢助徹也殊制校庠序也殊名楹足懸也殊器收冔冕也殊服養老則殊序又殊食聖人亦非必異也唯其用故聖人之道苟當於性則如耳目口鼻之無不相通也不假鑚磨四支百體之無不相為也不假告戒又焉用以懸定為世之儒者語養民則齗齗然曰必井田為當不知井田成而民骨腐久矣語任官則齗齗然曰必封建為當不知世禄之子滛劉以逞天子且不得時巡而易之矣齗齗然曰必肉刑為當不知末季之君一日而千百紂信不難矣齗齗然曰必明堂辟雝為當然而後世非不明堂辟雝也而未嘗底於治一深衣也而爭之數十世一桐杖也而議之數百言知汙尊古矣而不知盃斚之適于持也知章甫古矣而不知巾幘之良于服也知籩豆古矣而不知今之祖父之未嘗席于地也知篆古矣而不知今之君臣之未嘗嫺于書也刻刻然也鐫鐫然也懸定其小以豐蔀其大執一以距萬狥已以卻人矜好古之名而不怵于當務之實天下之事僨且去矣猶曰是符古禮是不符古禮縻時失日而不適於變不可通於天下之志不足以成天下之亹亹此世儒之為當也弗究于性弗由于道心弗靈弗則故也故曰世儒之去至當也朔越
曰弟子聞之天下理一而分殊夫分殊故必先析精而不亂理一故必後合大而無餘今子示理一而已而未逮乎分殊吾恐仁而之墨義而之楊忠而之荀息信而之尾生執中而之子莫虚無而之老聃寂㓕而之釋迦是何辭於無星之秤無寸之尺之為譏也曰世儒自以為得星寸矣然未有求星寸於所揆之物者也若求星寸於所揆之物則物未至而為之先卜境無窮而局以定畫非獨畫餅難以捄餓膠柱難以奏瑟吾恐星寸不生于所揆之物而強所揆以求星寸雖白其巔不可得也孟子不曰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心者夫人之天權天度者也故有天權則有天星有天度則有天寸之星寸也孩提得之知愛其親知敬其長鄉人得之所敬在此所長在彼凡民得之冬日飲湯夏日飲水孝子得之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時君得之大賢則師小賢則友君子得之親親仁民仁民愛物當其時也物不得先與也之星寸也堯舜得之而以揖讓湯武得之而以征誅伊尹得之而以放伐周公得之而以制作孔子得之而仕止久速各當其時羣聖得之以官天地以族萬物以儀日月以翕山川以儐鬼神以和四時以範圍之不過以曲成之不遺當其時也物不得先與也語其藏則渾渾則淵淵則空空一者不得不一非必合之而後一也語其放則斤斤則井井則睽睽殊者不得不殊非必析之而後殊也吾惟虞人之不理一也而奚虞分之不殊哉又寧先析之為殊後合之為一哉苟無分殊則不得謂理一無理一又孰為理之使分殊也何則理者吾心之燦燦者也以其至一理至不一者也非謂漫漶而靡所區分之為物也故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此天權天度之所存也天星天寸之所出也荀氏曰兼陳萬物而中懸衡諸葛氏曰我心如秤則亦測而知其故矣若夫楊墨子莫荀息尾生老釋之偏則皆未聞盡心之學者也未始求諸天權天度者也又曷有天星天寸哉今世儒者乃自仇其心自違其性而索當於物非獨懵於星寸且并其秤尺棄之矣夫焉得當是故繇世儒之學而學焉是路天下也路而天下之趨之也蹇蹇爾矣繇世儒之當而當焉是棘天下也棘而天下之入之也戞戞爾矣然而天下猶然奔走鑚斸而不已者則浸漬之蔽深也堯舜之中旨不著于天下非一日矣悲乎